夏日雨巷
娘病了,在医院躺着,病床托着娘的身体已经月余,医院周围的巷子像蚕丝一样把娘紧紧裹在了医院里面。一场又一场雨唤醒了许多记忆、许多医院周围巷子里收油线儿的记忆。
旧城里依然有旧时悠长悠长的巷,只是那把黄色的油布伞早已不知去向。我曾经很嫌弃那把黄色的油布伞,嫌它太土不漂亮,弃它于屋角,也只有在夏日的雨天里,娘的收油线儿架子车上才会撑起那把油布伞,伞下坐的是我和弟弟,娘披着塑料布拉着架子车,吆喝着“收油线儿”游走在那些悠长悠长的雨巷里,弟弟刚牙牙学语,也不停地学着娘的吆喝声。巷子里的婶子大娘听见娘的吆喝声,都纷纷出来卖油线儿,大多都是充满爱怜的老主顾,摸摸我和弟弟的头,从不看娘的称秤,可娘从来都是把压着秤锤绳的秤星掂到人家跟前看,分分洋都不会少给的。
喜欢收集一些油哩麻花的棉纱,这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旧城里的人可以卖的废品。娘把这些棉纱叫做“油线儿”,旧城里的每条街巷都有娘的脚印和吆喝声,有时候收得多有时收得少,娘把装油线儿的麻包摆成一个窝,我就搂着弟弟坐在窝里吃油旋儿馍,享受着娘拉的专车。
娘很喜欢雨天,虽然雨天泥泞还得淋雨,但娘说雨天里人们不外出,去收油线儿能收得多,所以对于旧城里那些狭窄悠长的雨巷我都保存在记忆里。现在轻抹尘封,瞬间的旧城雨巷就泛出了夏日里瓦松般的辉光。青砖灰瓦在雨里显得水色清新,打湿漆面的老门格窗任性着古朴安详,亮汪汪的垫脚大青石沐着夏雨沉睡,木制的门槛挡膝锁步纳君子之福,有猫咪盘着尾巴卷卧在门墩儿上,墙或入云,院或幽深,或浅宅一目了然,或雨帘一隔望楼阁,一路雨巷一路买卖,寂静而又清幽。
娘拉着我们的专车回家,路过村边寨壕时,看着涨高了的寨壕水,娘无比开心,可以有大水洗油线儿了。走进有家门的街巷,我就迫不及待地扔下那把黄色的油布伞,跳下架子车往家跑,弟弟在车上着急忙慌地不会下来,也不会打那把全竹木架子的沉伞,嗷嗷哭着看我在雨巷里疯跑。家,没有大门,娘直接把架子车拉到后院,丢下车娘就抱柴火生火,一口大铁锅坐在带风箱的地火口上,吧嗒吧嗒一阵风箱拉,一大锅火碱水就烧开了,娘把麻包里的油线儿放进大锅里煮,煮煮翻翻,翻翻煮煮。
第二天天灰灰明,娘就把头晚煮好的那些油线儿拉到寨壕边去洗,寨壕边有大青石,娘穿着深筒大胶鞋踩在石边的水里,一疙瘩一疙瘩的油线儿在娘手里的棒槌和大青石的夹击下滤去了油渍。寨壕边有一些树,娘扯了绳,边洗边晒,最后油线儿都会变成蓬松的棉纱,白的如云彩的如虹。
如今,娘满头白发,像极了娘年轻时候洗晒的棉纱;如今,娘的双腿变形成罗圈,像极了娘年轻时拉的架子车轱辘圈;如今,娘躺在病床上倍受煎熬,像极了娘年轻时那些在火碱锅里翻腾的油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