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时光
多少年了,每当回想起儿时的故乡,在我看来都像极了从骨髓里往外抽血,那种疼痛不足为他人所知。
爸爸执意要回故乡,去过他渴望已久的那种看起来应该是随性的生活。
其实,“随性”两个字很多时候,只是一只飘零的风筝,看起来很高远,可始终有一根不易察觉的细细的丝线,生生地就那么牵引着,或许攥在他人的手里而无奈,或许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自知。无奈也好,不自知也好,总归日子还得照过。在这一点上,我们父子两人有着天壤之别。
我没有去劝阻,甚至连想都没有想。是啊,这么多年了,老爷子放弃了那些梦中的牧歌、庄稼、田园、森林,以及四十多年的旱烟、五十多年的黄梅戏,忍气吞声地屈居于这茫茫大城市的一套小小的蜗居里,整日里除了早上花二十分钟送外孙女去小区边上的幼儿园,下午再花二十分钟时间去幼儿园接回孙女,除此以外都是数着太阳下的影子一点点度过的。很多时候,我觉得这是宿命,这是轮回,这是最好的赎罪和忏悔。
爸爸要回就让他回吧。六十好几的人了,俗话说叶落归根,这是人之常情。何况孙子孙女在他眼皮底下一点点抽枝拔节,一直长到离开家进入这个城市最好的中学,够了,我可以放手了,他也可以自由了。那时,我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可是轮到真的自己也要回故乡时,我又一下子像剥了外皮的洋葱,越往里去越充满了刺人的辛酸。
我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人,否则我不可能离开故乡;我不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否则我不可能在偌大的城市里能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哪怕是极细小的天地。
再次见到爸爸之前,我曾经无数次设想可能的场景,我想到过爸爸会像从前一样,早早地用一根竹枝扫把像给大地梳头一样,把老屋的院子扫出一条条的层次感来,然后用那把指甲剪子那么大的小刀片像做显微手术一样去给院墙上的花盆修剪枝叶,或许还会拎一个绿铁皮的小桶,拿一把画笔似的刷子,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把老屋快要斑驳的外墙涂抹上亮晶晶的银灰色,完了,他会吭哧吭哧地把那张或许已经落满灰尘的八仙桌扛出来,放在堂屋天井下的正中心,铺上一张咖啡色的塑料纸,再烧一壶滚烫的山泉水,泡一杯升腾着袅袅热气的毛峰茶,拧开收音机的戏曲频道,让久违的黄梅小调杏花春雨般飘洒出来——那时候,一定是爸爸最随性的时光。
可是这些美得让人心里痒痒的画面,都定格在了我看到老屋看到院子看到上方那块清冷的天空——那天空上竟然像升旗一样升起阵阵炊烟。
我的心像打碎了的啤酒瓶,呛人的气味脆脆地翻涌开来。
多少年了,我没有再见过炊烟。
多少年了,我不敢回忆从前。
多少年了,那个人离去的背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下割着我从九岁开始这四十一年来早已变得铁硬的心。
爸爸似乎没什么变化,还像十几年前从城市的家离开时的模样。即使见了我,他也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是一件一件将他做好的菜,像展示工艺品一样一样端出来,极小心地摆放到桌上。那张桌子已经被他反复擦洗得像被抛光的玉器。
四十一年前,不也是这张桌子吗,那个人不也是每天端着一样样的菜,一筷子一筷子不厌其烦地往我碗里送菜吗?可什么时候爸爸这个从来不会做饭的人怎么学会了做这么多菜?而且每一样都是我从小就欢喜的口味?一切似乎都像极了从前,唯一变化的是桌前的两个人都已经老了。
爸爸不说话,并不代表他没有语言。这么多年来,这个老人一直是一把坚硬的锁,牢牢地锁着我生锈了的心。有时我觉得他很残忍,有时我又觉得他很可怜。
而如今,自己也快要归入老人行列了,面对比自己更老的老人,我仿佛又一下子全都懂了。
我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爸爸终于对我说话了,孩子,忘了吧,都是爸爸的错,不然当年***妈也不至于与我老死不相往来。
我定定地看着爸爸,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爸爸。爸爸真的老了,头发明显掉了好多,眼睛也有些浑浊,像张不开的网,我则是网里面一只小小的昆虫,也许从未离开过。
我站到院子里,抬起头看向青灰色的天空,那些升起的炊烟似乎还在缓缓飘着。我知道这些炊烟,应该也能让远方的人心安。“爸爸”,我从心里发出了一句极弱小的声音,四十多年了,我一直没有从心里去原谅他。就这点声音,爸爸似乎竟然也听见了,他像捧着一件奢侈的青花瓷,满眼里都往外溢着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