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海口
泉城济南,山城重庆,花城广州,江城武汉,椰城海口。海口是整个中国的瞭望塔。我从琼州海峡瞭望北方,瞭望文化的母本。时间通过唐诗认识长安,宋词认识苏州,牡丹认识洛阳,西湖认识杭州,民国认识上海,胡同认识北平——唯有海口,不依赖于文化想象。自然界,是海口最大的缘分。
海口,比散文还要缓慢的美学。记忆经由海洋认识海南,经由沙滩和沉香认识海口。时间止步,钢琴在海南岛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倒映的梦境站在喻体上:蓝天、白云和三叶梅。汉字落款,雪白的事物在此长眠。夜晚是世尊朴素的袈裟,是海边吟诗的普希金,海边散步的卡夫卡。长长驼队在海岸线洒下铃铛的记忆,洒下海女出嫁的痣。
海口的夜晚站满瓶子。椰子把秋天装进空瓶,椰树就轻轻吹响口哨。瓶子里住着珊瑚和星星,住着月亮蓝色的钟摆。钟表没有指针,像达利的梦。呼吸熨帖在海面上,没有戒备的铁。有原始的秘境,有黎族的银手镯;没有警惕的石头。有海鸥长鸣,有远方蔓延的地平线。
海口,我遇见卖甘蔗的少年。他们挑着一担松散的甘蔗,从长流赶往石山。七月在他稚嫩的肩上用力地弯曲,走着走着,夏天就流成了汗,流成了额头晶亮的盐粒。
少年的脸用甜水做成,购买时光的人羡慕他的年轻。少年的脉搏发出轻微的声响,阳光和月光争夺磁力。少年的身体薄得像一页纸的侧面,有人崇奉他清澈迷人的眼。他的夜晚要胜过许多人的白天。少年的脸治好我的忧郁,却反赐我以悲伤。
难忘的南方面相,从大陆架漂泊到海南,从午夜漂泊到黎明。一张脸反射在都市的镜子中,遁入更深的寒冷,不能为光芒所耀暖。脸成为美的灭点,若丽之嫣服,释放缤纷碎片。海口,一张会记忆的脸开始结冰。有人从镜子里敲开它睡眠的姿势,捞出一张狼藉成灰的面,似故书里的楚歌。
出了海口,就望见波塞冬的领地:马儿在海滩上悠闲地嗅着苹果。一个老人拉着手风琴。潮汐明亮,孩子带着银色的汤勺,在沙滩上描白没有皱纹的岁月。海女和船家划着月亮出海了。海螺采摘深海传来的脉搏——召唤海神收回的亡灵,召唤妈祖失却的蓝色。海神鼓动银锤,珍珠和浪花心跳就透明起来。
海口,一滴水离开大陆架,在大海里弄丢自己。一滴水用镜子与蓝天补述光阴。回溯大地、湖面和掌心。一滴水在阳光的炙烤中涅槃,与尘埃相近。雨夜,水漂至南方。一个人的珠崖郡,叫醒夜晚。雨点、河流和梦里漂来的花瓣,都临东朝圣。热带气流于云端膨胀。一滴水以执倔的形状涌动行进,制造及时雨和台风。绣线、藕丝、飞针。书生的文章里有纤细的喜悦。天涯,有侠客浪迹;海角,女子正将乌黑的旗袍撕裂。矗立在海边的礁石,拒绝一次次柔软的倾诉。
候鸟带着伤口来到海口。温暖让雨滴汇聚,形成一朵云最好的时光,海鸥俯冲,惊走云雀,云朵中平行空间层发生了动荡美学。雨开始奏鸣。势能变奏、加速,密度和强度凌空待命,敲打玉壶、茅屋、佳士和修竹。
海滨,是散文的最后一节。时间比舒曼的钢琴曲还缓慢。热带酒馆起风了,一场雨给南方冲凉。
夏天安顿在八月里,安顿在一滴水的晶莹里。八月,海口只有天空跟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