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渣

亚牛生长的牛轭岭，树木花草蹿着个头抢夺阳光雨露，把山岭挤得满满的、密密的，一眼望去，绿色就像浪峰奔涌而来。车轭岭是个插根筷子也能生长的好地方，可是大山阻隔了外面的世界。

吃五谷杂粮，难免有头痛脑热的时候，村人看不起医生，便硬扛着，实在扛不住了，照着以往的方子，上山采来草药，用柴火细细熬到剩下一碗水，凉到暖暖手，仰着脖子，一口气灌了进去。然后，捧着药罐到村口，虔诚地把药渣倒在路上，让行人和牲畜踩踏。当药渣踩踏得跟泥土混在一起的时候，病也抽丝剥茧般好得差不多了。

小时候，家里的药渣都是亚牛倒。亚牛仔细察看路上的脚印和蹄印，选择最密集的地方倒药渣。倒好后，亚牛便用力去踩，似乎不用力就没效果。踩完，亚牛还不放心，拎着药罐，候在药渣旁，有人从药渣踏过，亚牛高兴得像得了个糖果。要是有人不留意，跨过去了，亚牛忙快步跟上去，恳求那人回来踏一下再走。回到家，亚牛兴奋地向家人叙说药渣被踩踏的情况，神情难免有点居功自傲。这样的关注一直持续到家里的病人好了，亚牛才转移了注意力。

晓得踩踏药渣的重要，每次遇到药渣，亚牛都要踩踏一通。他心里很高兴，觉得是做了一件积德的好事。一次，他看见亚明把药渣倒在村口，他记在心里，路过时故意绕开。奶奶却一把拉住他，他不乐意地撅起嘴巴，扭动着身体，说：“我不踩。”“为嘛？”奶奶慈祥的脸变了神色。“亚明抢了我的火柴枪。”

那把火柴枪是亚牛找来废旧的单车车链，把链环一个个敲下来组装的，一勾开关，火柴便“啪”的一声点燃了。有了这把火柴枪，亚牛的威望一下子高涨，身后常有几个跟屁虫献殷勤，亚牛很是享受。可好景不长，亚明凭着身高力大，不由分说就把亚牛的火柴枪抢走了。

“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火柴枪大还是命大？”奶奶反问他。

“当然是命大啦。”亚牛虽有些不情愿，可还是老老实实承认。

“那你怎么做才对？”

亚牛说不出来。

奶奶给他讲了张婶的事。

张婶的泼辣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常因一些鸡毛蒜皮事而骂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肉跳心惊。村里几乎每天都响起张婶刺耳的骂声。张婶还有个特点，不占便宜就不舒服。她家门口的柴火常堆到路中间，挤得村人过往不方便。旱天，别人辛辛苦苦守了一夜，才从水库里引水浇地。她等放水人回去睡觉，偷偷挖开田埂，把水放到她的田里。人家跟她理论，她却理直气壮地反骂人家，说是蛇洞泥鳅洞青蛙洞把水渗过来的，欺负她一个守寡的女人。

张婶也有不舒服的时候，喝了药汤，面对剩下的药渣，张婶犯愁了。张婶自知得罪了不少人，恨她的人知道她生病了，说不一定高兴得拍手呢。她嘱儿子，在人少的时候，把药渣倒在路边，千万别倒在路中间。这样，没人踩踏也就说得过去了。

张婶的病稍稍缓过劲，再也躺不住了，她挪到村口，想看看自己的药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堆药渣不知被谁扫到了路中间，踩踏得快分辨不出来了。

从此，张婶变了个人，不但不做缺德事了，还处处成全别人好事。亚牛似乎明白了，点点头，在亚明倒的药渣上踩了起来。

后来，亚牛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医学，知道踩踏药渣能让病快点好纯属无稽之谈。

买了新车，亚牛兴奋地带着妻儿开车回家过年。牛轭岭变了模样，平展展的水泥路一直伸进了村里，亚牛很是惬意。村口，一堆药渣突兀地闯进眼里，没想到家乡还保留着这个传统，他本能地躲开，可很快又刹住车，打开车门，走到车后，用锃亮的皮鞋在那堆药渣踩踏了一通。

妻子莫名，嗔怪：“你到底怎么了，也不懂脏。”

“你也来踩踏一下，这样能让生病的人好快点。”亚牛把妻儿也拉了过来。

“亏你还是医生，这样的说法你也信。也真是，这些人真是不讲卫生，把药渣倒在了路上。”妻子振振有词。

亚牛便像当年的奶奶那样，跟妻子讲起了张婶的故事。

妻子露出顿悟的神色，回头，看见儿子和另一个小孩在药渣上踩得很欢，他们比赛似的，手拉手用力地踩踏着，像对多年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