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的声音
男人敢梳小辫多半是自信,少半是不自信。
我第一次见到程明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那时只有画油画的、写诗的、玩摇滚的梳小辫。画国画的人都保守,只有个别的穿对襟衫留小胡子。程明特殊,画国画留胡子梳小马尾,侧面看像两个大写的J.
我总是认为笑容是对人的一种最好的辨识标准。浅笑和微笑的人高贵低调,行事小心。还有很多种笑,这里不多说,靠悟。程明的笑是上不来气儿的那种,为什么呢?他把夹着烟的手在空中一挥,说,"上下通气不咳嗽"."我打小就这样,笑着笑着硬是把两个眼角笑出了几道沟,大家说像岩石上的褶儿。还给我起绰号:小石头。"我偷看了一眼他的眼角,心想,岩石上的褶好看,有纹路,你的比岩浆喷涌还没规律。
小石头可不是白叫的。"我小的时候淘气打架。记得有一次十四五个孩子从和兴路追打我到白家圃,把我耳朵打穿孔了。"我惊讶地问道,"穿孔了,会怎么样?""左右耳朵灌风,听不清声音。"我追问,"后来呢?"程明说,"没有后来,狗咬了我一口,我还能去咬狗?"其实后来是这样的:在之后的很长时间,我听程明的街坊说,"这小崽子放狠招,大半夜给仇敌家门口安放了很多不祥之物。"
是对绘画天生的热爱,是内心中对绘画最初始的向往,程明小学刚毕业去红少年电影院画画班学素描,初中的时候又去省艺校学画山水。他的第一件作品是给中央大街的小天使玩具店设计橱窗。他跟我说起过这段,每次都是眉飞色舞。"苯板做玩具,墙面画想象中的儿童世界。那一阵子,我天天在橱窗外面溜达。看一次激动一次。""有人看吗?"我打趣问他。"有,太有了。""那你过去讲解过吗?""我都是躲在树的后面偷看行人。有一次,两个老人在橱窗前比划。我鼓起勇气走了过去,可是没到跟前,他俩走了。"
改变程明的绘画方向始于他下海做生意。开装修公司节省开支,自己做油工,刮大白。他幻想自己拥有大房子,不忙的时候在墙上画起大房子。没过一年,山水画改都市建筑人文画。又过一年,哈尔滨举办首届都市山水画展。京城大家王仲指着程明的画,说,"这就是都市风景。"
以上所说,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时间多快,一晃。
十一年前。我接到程明短信:"新婚大喜,恕不前往。泼彩一幅,敬贺永好。"我收到画的时候,还看到了他去北京后出的画集。里面的一幅《雪中的索菲亚教堂》很吸引我,大雪纷飞,堂宇缥缈。我拨通程明电话,"教堂画得好。""嘿嘿。""我想起阿巴多说过的一句话,‘我听到了雪落的声音’。""我也听到了。"我使劲挖苦他,"你不是聋了吗?!"他半晌不语,"我,时聋时不聋。"
七年前。我接到程明的微信,他发来一张新作,《瑞雪祥和》。画大雪,画大雪下的层林,画层林里的远近教堂。我回了他:石涛笔、青藤劲,笔笔遒劲。半千墨、髡残意,皆为天意。他给我一个笑脸,随后说:"笔淡意远,一生求之。"我追了一句:"水到渠成。"
一周前。程明给我来电话。"老铁,下月14号在索菲亚教堂搞展览,主题是《回家——程明城市山水画小品展》""啥?" "下月14号,索菲亚教堂,画展。""啥?!""你聋了吗?"我小声说,"听不清,耳朵里有风。""我去。"程明一阵坏笑。
放下电话,我找出了程明给我画的那张泼彩:六尺横幅,大红满天。如绸起舞,如浪奔涌。看着舒畅,顺当。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心平、气和,家和、业和。你要是驴,天比你还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