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保安
这是个让人过目难忘的人,默然无语中,一张肌肉松弛下垂的长脸毫无表情;一双眼皮耷拉的眼睛总是呆呆盯着某处,仿佛时刻都对世间做着努力的探究;容易露出牙龈的嘴总是闭合,似乎习惯用沉默保护自己,只是突然爆出的笑声却容易令人莫名其妙。他是我居住小区的保安,高大的身躯显得笨重,行动迟缓,我学着别人叫他福哥。
我向来对那些付出汗水和任劳任怨的身影心存敬意,所以每次进出小区,我都会主动向那几个保安和清洁阿姨问好。只是有时轮到跟福哥打招呼,他会面无表情地直愣愣看着我,不言不语,仿佛充耳不闻;有时会爆出诸如"那天找上门的是你什么人"之类的蠢话。我当然不会计较他这些粗疏、不谙世事,他的表情和没心没肺被我当成他的个人风格,甚至还能引我会心一笑。
这些日子,似乎没有什么心理上的诱因,我断断续续想起了福哥的一些往事,尽管它们早已散落在悄然而残酷地流逝的岁月里,如沙粒般埋进了沙漠。
时间应该追溯到七八年前。那时我的出行工具是摩托车,很多时候我不知疲倦地驾车穿梭于海口的大街小巷,试图为生活寻觅些意外的方向。有一天中午,我弟骑着我的摩托车出门,在小区门口却被福哥拦住——他不认识我初来乍到的弟弟,却认得我的车。无论我弟如何解释,他就是拉着一张长脸不肯放行,非要我弟给我打电话验证。电话接通后,他却听不出我的声音,又硬要我下楼当面质对……这一番折腾虽然以他意义难明的傻笑告终,我内心却对他忠于职守的严苛充满好感。
还有一次是一个深宵,我被对面楼房一对夫妇摔盆摔椅的吵架声扰得无法入眠,干脆披衣下楼。小区里月色融融,夜风微凉,如此的良辰却被睡眠的人辜负了。门岗有两个保安值班,其中一个是福哥。我抱着双臂与他俩在月光里闲聊,都是一些东拉西扯的闲话,彼此不时发出满意的低低笑声。没过多久,传来那对夫妇的吵架声却更加刺耳,没完没了,势均力敌。我借着激愤声讨了这种扰民行径,另一保安听了,默不作声;福哥听完后犹豫了一下,咬咬嘴唇转身跑上楼去。不久我便听到那女人更尖锐的声音:不好好看门,我们夫妻吵架你来掺和,谁给你这种权力?不一会儿,福哥灰溜溜地走出楼梯口,也许他觉得自己脸上无光,一时不好意思与我们再照面,就拐道去了后面的停车场。我默默望着他渐行渐远,直到在月光下,这个隐忍而卑微的身影变成一个浮动的黑点。
去年冬季的一天上午,天空阴沉,我迎着室外的寒风匆匆出门,还没到小区门口,正在值班的福哥远远对我打招呼。这是前所未有的,超出他的木讷本性,令我一怔。及至到了面前,他勾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要我帮忙:他儿子昨晚和朋友喝醉了酒,路过银行时,两人一时兴起打赌敢不敢砸自动取款机。当然他们不是想从中抢钱,斗狠豪赌仅是一时逞能。他儿子不愿被人小觑,就寻来砖头将微光一闪一闪的机子砸了。他知道我曾当过记者,也许有些门路,问我是否能帮忙将他儿子从拘留所里弄出来,年关近了,做父亲的希望儿子能回家过年。听后我觉得好笑又可恼,这种愚蠢的无知无畏令我不齿,我连想都不想便推说自己也没办法。他顿时无语了,两只粗大的手掌下意识地搓来搓去。其实人生不易,世道沧桑,犯错受罚或许能让人活得更清醒一些。
生活有着自身的运行逻辑,我们本能地向往生活美好,人生吉祥,这并不影响多少人日复一日负重前行,任劳任怨,因为谁都能感觉到生活的巨轮时刻在身后滚动、碾压,冷酷而缺乏人情味。今年伊始,福哥下班后不顾疲倦,竟老当益壮骑着他加长了后座的电动车上街拉客,不知是不是因为全城酒店停业使得他的妻子没了工作。只是这场新冠疫情使街道空空荡荡,乘客寥寥,骑车在风声灌耳的大街小巷转来转去,最后唯能当成兜风自慰。记得有个晚十一点多钟,很多人在朋友圈里晒"庚子年的超级月亮",可能我也如他们一样久待家里内心压抑,闻讯便毫不犹豫地下楼赏月。及至来到楼下的空旷地,果然看到一轮皎月,又圆又亮,悬挂在树梢与楼厦之间,温情脉脉地照耀着人间。我走近小区门口,正好碰到福哥歪戴着口罩赶来换岗。看着他匆忙的样子,我便问是不是刚上街拉客了?他没有看我,只顾在旁边脱头盔和停车,然后慢条斯理地穿制服。做完这一切之后,才慢吞吞地回答,这个时间点在家里睡不着觉,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骑车上街转转,看看能否捡到钱。或许他觉得自己的话很幽默,刚说完便大声笑了起来。那突然爆发的笑声肆无忌惮,无遮无拦,令人心酸,搅扰了一夜清辉。
今天清早,一位拎着行李包的邻居要进入小区,回到自己楼上的家。无疑,风尘仆仆和满脸倦容暴露了他一定赶了长路。这些迹象当然逃不过福哥的眼睛,他根据防疫要求让对方详细登记自己十四天来的行踪。看得出这挑战了对方的耐心和自尊,但他还是克制自己,顺着声音有节奏地打着手势辩解,自己就昨天去了朋友在海边的农庄过了一夜,并没有走多远,更没有走进可能潜藏着风险的人群;现在要回家换上衣服赶去上班,何必这样麻烦。福哥竟僵着一张脸,不为所动,眼睛定定望着别处。我恰好路过,见此情景,便劝福哥说这是张处长,他应该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繁琐的登记就免了吧。我的话音刚落,福哥的一双圆眼便盯住我不放,厉声说你回答我,处长大还是政府大?我立时哑口,心里隐约明白,这一次,福哥在坚守岗位中找到职责所赋予的尊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