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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山杂记

作者: 钱开胜2023/06/19生活随笔

《说文解字》曰:瑶,玉之美者。玉,石之美者。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

——题记

大瑶山中的河口,是偏居桂东北的安静小镇,与湘西南接壤。在我的印象里,大山之中,除却美丽与清新,剩下的就是灵气了。

十年前,我去大瑶山下乡,原本只想离开城市,换换生活环境,不料一呆就是三年。有人认为,这有一种发配边疆的感觉,而我不以为然。在河口并无太多的工作压力,可以清闲地读山读水,可以无拘束地体味民俗风情,可以静下心来感悟人生,可以细细地思考问题。甚至在离开之后,还能留下清淡而隽永的记忆。

从资源县城到瑶乡小镇,有大半天的车程,一路山高路险。我曾细数过,要拐七十八道山弯。可见这个所在,隐蔽得竟是何等的深。

河口瑶山虽如世外桃源,鲜为外人所知,却也有喧嚣繁忙的时候,那就是街圩集市。每月农历初九、十九、二十九,不用说瑶山村寨的人,就是湘桂边界邻近的山里人,还有山外的小贩们,都纷纷汇集到这里,挤满狭窄街道。此时的河口,就很有些边贸小镇的景象和气氛了。穿梭过往的人,偶遇相识的,会南腔北调东拉西扯。小贩们将花花绿绿的商品,或是新潮低廉的时装,铺在地上,大声地吆喝。一些缠头巾背竹篓的山里人,则将自养的鸡鸭,自种的水果,或是捕获的山货野味,摆放到街头巷尾,等人来问价。外地人也远道前来赶圩,为的就是能够买到地道正宗土货。他们不懂瑶话,却喜欢讨价还价,往往为了几块钱,还要请来当地熟人做翻译。

赶圩的日子,那些语言奇怪,身着黑色服饰的人,多是瑶人。地方史志载:"西延洞皆瑶人居","山谷深远,瑶人弥多".其实,西延一带的瑶人,多聚集在河口大山当中,至今还习惯于肩挑背扛,刀耕火种的生活。这里的瑶人,是盘瑶过山瑶的支系,他们保留的风俗,多是原汁原味的。比如喜欢打猎,唱情歌,架索桥,跳盘王舞,用石堆榨油,喝野生广利子茶,甚至盛兴走婚习俗,以歌定情。婚嫁前,家中要酿定亲酒,多以男方入赘。儿女姓氏可随父可随母,或随岳母的姓,也未尝不可。

河口瑶人长年住在大山里,皮肤黝黑,性格豪爽,耿直友善。尤其妇人们,结婚之后,必定勤勤恳恳,成为家中顶梁柱。进到寻常的瑶家,常见那些瑶姑用手工纺纱织布,在衣裙上刺绣花纹图案。这些服饰厚实精致,花彩纹饰繁多。男装多为无领对襟长袖衣,宽大长裤;女子则是大襟衣、围兜、腰着裤或是百褶裙,佩戴银饰。也有腰带和绑腿,头帕用宽布一层层缠绕,大如笠。若少女花帽,会装饰有红色垂珠。我在八里坪瑶寨,曾见一顶织绣的红纱帽,甚是精巧。瑶家大娘告诉我,那是传了四代的新娘花帽。戴这顶帽很吉祥,能讨彩喜,新娘往往生双胞胎。

河口瑶人宽厚,向来敬老爱幼,凡是有关族里的大小事务,必定要村寨最年长的族老定夺。对于年幼的娃娃,每次外出干活,都要带在身边。瑶人没有自己的文字,先辈的历史全靠故事世代相传。在瑶乡村寨,我也学会了不少日常瑶话,听到很多传说,还收集厚厚一册瑶歌,但总是唱不好。不过我很虔诚,曾领着瑶家女子,一同参加城里山歌节,上台打擂,天籁般的瑶歌曲调,引得众人忘记了掌声与喝彩。

有个十来岁小妹子,生得灵秀可爱,大眼睛如泉水般透澈。她的瑶歌悠扬婉转,如山中春天的画眉鸟,如蓝天下溪谷间的清风。小姑娘曾被桂林某剧团选中,认为极有培养前途,带到城里学戏半年,却怨小姑娘一口瑶话,竟然学不会国语,终被辞退回来。有些人甚觉惋惜,我却对她说,有啥难过呢?外面的世界尔虞我诈、光怪陆离,留在山清水秀的瑶乡,习惯了简单淳朴的日子,这一辈子,也许会过得更好,更安然。

沉浸在青山绿水的河口小镇,瑶人真的没有什么追求,有些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大山。这里的山,既不如绚丽的西延丹霞山脉,也不似瘦脊峭壁的桂林喀斯特地貌,延续着湘西那种气派,要么傲然孤立,要么雄壮连绵,每座山常年都是青翠的。瑶家的房屋就建在山脚下,建房的材料是山中木头。那风吹雨洗的痕迹,日晒霜冻的痕迹,都一丝一线地留在了屋壁的木纹上。

瑶家的木屋傍溪靠山,干栏式吊脚楼,堂屋正中设有地产红檀或是椿木制做的神龛,供奉着香火,敬天敬地敬祖先。来的客人和自家孩娃住在楼上,楼下后堂住老人,左厢为主人卧室,右厢是厨房。厨房的火塘里面,有经年不会熄灭的火种。每到寒冷冬季,我常坐在这样的火塘边,跟瑶人聊天,格外温暖。瑶山唯一的公路,是用黑柏油铺成的,自山外蜿蜒而来,穿过这里的小集镇,又逶迤而去,直至贝子河分支,北连湖南城步,南迎桂林龙胜。

这条贯穿的公路,也是集镇唯一街道。在其当中,是一架高悬三十余米的石拱桥,横跨在两端壁立的石崖上,下边有来自猫儿山的两水河。两水河下游不远,就与来自金紫山的五排河相会,清澈的两条河流,由东西环抱着集镇,汇合成浔江。这样的地理位置,想必是河口地名的由来。

这里的河水毫不夸张地流淌,凝碧静悄,如飘逸的绿绸,即使略有湍急处,河水也是轻轻地滑过,不欲惊动列滩铺叠的鹅卵石,甚至不愿溅起太大的浪花。河中的鱼是欢快的,常常跃出水外,在江面翻转,毫无顾忌地享受温和的阳光,清新的空气。

据说,浔江鱼是八桂三宝之一。虽然河口只是浔江源头,但这里的鱼,沐浴着洁净明透的水,其味极其鲜美,无法用笔墨描绘。多年来,我品尝了无数佳肴,从未感受到河口鱼这般细嫩的美味。我曾同山里人一块去河中踩鱼,这种活动,很让人兴致勃勃。何谓踩鱼?就是用一张纱网,几根竹条,搭架成一件简易的三角形捕鱼工具。要选在闷热的夜里,举着火把,来到浅水滩上,一人在下游撑着网架,两三人在上游使劲地踩踏水底的卵石,那些鱼儿受到惊动,就随水流窜到网架里,执架的人要赶忙提起网来,大伙拢到一起,把网里的鱼捉到鱼篓中。

踩获的鱼种类很多,如石壁鱼、黄刺鱼、红翅鱼、粽粑鱼,还有泥鳅、虾蟹和水虫。运气好时,也会捞到个大的桂鱼、鲥鱼和哈鱼。其中哈鱼形似浔江下游的竿鱼,味道特好。每次踩鱼归来,已是深夜,我们便起锅烧水,准备些香椿菜花,酸笋野韭,或是新鲜的靛蓝菌、野香菇,权作火锅烫料,再将最美味的鱼儿挑出弄好,下锅清炖。每人都要畅怀豪饮,米酒就温了一壶又一壶,一直喝到天亮。至于吃不完的鱼,叫妇人们用炭火慢慢烘烤,制成鱼干。这种鱼干,香脆甘酥,是更好的下酒菜,一般用来招待贵客。

当然,招待客人必不可少的是油茶。瑶人把油茶当成一种主食。每年谷雨前后,瑶家姑嫂们都到山中采摘茶叶,茶叶烘干后,以茶油炒制,捣碎熬汤,配用荫米、爆谷、花生、黄豆、苞米和生姜。凡是喝油茶的人只能用一根筷子,说是大山里常以一根木头架设便桥,瑶寨里的男女老幼,个个都能在独木桥上行走如风,彰显勤劳勇敢的风范。喝油茶,还有个约定成俗的规矩,不能多喝亦不能少喝,四碗成了"铁案".说是一碗跛脚,两碗瞎眼,三碗不吉利,喝四碗才平平安安,四季发财。

茶余饭后,或者彩霞辉映的傍晚,我会去桥下的河岸散步。那儿有茂密的芦苇、水竹、枫杨和红豆杉,不知名的小鸟在里边随意筑巢。人走近的时候,鸟儿们也不害怕,在身边芦竿间追逐窜跳。芦苇最多的河湾,有一块宽阔的沙石滩,滩上堆积了彩卵石,也有黄蜡石和纹石。下游还有红碧玉,酷似鸡血石,被玩石界视为新玉奇葩,价格不菲。

河口最好的那枚石头,是一名捕鱼老伯捡到的,美其名曰"仙女出浴".椭圆如镜的形状,黑褐平滑的底面,镶嵌有一个白玉色少女,曼妙宛然,栩栩如生,引人遐思。那块石头,被某名人高价购去,使得瑶山奇石顿时名声大振。我在河滩上走的时间多了,也寻得几枚奇石。其中一枚金纹石,龙飞凤舞,浑然一体,惟妙惟肖。柳州的石友见了,取名"龙凤呈祥",数番求我转让,我始终未肯。

每到河流涨水的季节,沙石滩就会被淹没。这时,山花纷纷醒来,一簇簇地绽放,芳香便熏醉了瑶山的村村寨寨。到了五六月,又是瑶山甜蜜的时候,因为遍山的野杨梅熟了。瑶山杨梅声名远播,甚至山外人一提到瑶山,就会想到那缀满在细叶间晃闪的红色果实,想到那一缕沁人心脾的酸甜味道。

瑶山的野杨梅,是极具挑逗和诱惑的。不仅个大汁多,甜酸可口,而且产量大,种类多。若以色泽论,有粉杨梅、红杨梅、酱杨梅、乌杨梅、白杨梅和铁石杨梅。那几年,我曾随采杨梅的大嫂翻山越岭,对瑶山杨梅做过详尽调查,并形成论文,发表于国家果树杂志,引起中国科学院的专家关注,他们还亲笔给我来函,意欲深入探讨瑶山野杨梅的利用价值。可惜种种原因,至今尚未如愿,想来是一种遗憾。

我曾想,仅靠山水滋养,瑶人依旧太苦太累太善良,我盼望瑶山的人们能早日富足起来,能有更好的未来。而这些愿望却一直淹没在我的脑海里。我曾凭借自己所学的许些知识,传授给瑶人们种果种百合的技艺,有些人获得了好收成,就很感激我。

面对瑶山,我的性情有了大的转变。白天,山巅白云,头顶蓝天,我会摒弃所有的思想,迷失在干净无尘的阳光里。而夜晚,也是安静的,集镇上没有车辆穿梭往来,也很少行人。这并不是没有路灯的原因,大瑶山中,原本就没有夜生活的习惯。这样的夜里,往往让我陷入孤独的沉默,陷入漫无边际的想象。

那些瑶山的夜晚,没有电脑电视,没有手机相陪,唯有的半导体收音机,信号也不好。正是如此,我只能枕靠书本,重温那些久未翻动的名著。直至废弃多年的文学梦想,复又燃起,让我重新拿起笔来,书写我的诗歌,倾泻我的心声。好多朋友惊诧不已地问:人家都在想方设法投机谋利,而你还在啃书爬格子,这能当饭吃么?

我的确无语。记得有位哲人曾说:即使作为商品的那部分文学死了,自带干粮投奔文学的诗人,是无所畏惧的。我想,正是瑶山,才让我恢复了本性,使我对文学有了新的理解,就如对社会,对人生,对瑶乡山山水水所体现出来的那种灵性,那种纯真性,有了新的感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