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
窗下的白杨树上,潜伏了几只蝉,它们拼了老命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又交响唱和,穿堂过室且毫无顾忌,给我证实着它们的存在。它们,该是我老家泡桐树上的那些蝉儿吧。
那时,我还小,长在乡下,无忧无虑,暑天最喜爱的事儿便是捕蝉。我和伙伴们一起,仰头望向高处的树枝。一看见油黑发亮的蝉儿,就拉开弹弓瞄向它们,却并不放手射它,那皮筋撕长的声响,似乎现在还响在耳边。
高考后的那个初秋,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中,我走出了被我现在称为故乡的那个村庄。那天下午,树上所有的蝉为我欢呼:知了……知了……它们知道,我走向了生命中一个崭新的开端:城市。
莫侵残日噪,正在异乡听。现在,每每听到声声蝉叫,我依稀听见故乡的蝉鸣声,想起那些目送我走出村庄的蝉儿。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忽然间会伤感起来,自己当时竟是那般决绝地抛弃了它们。
寒来暑往,二十多年了,那蝉鸣之声,也循环往复,回荡于城乡之间,回荡于我的梦境,穿越了时空的局限。虽然不再谋面,但我们彼此感知。我想,故乡的那些蝉儿,是时刻追随着我的,这一辈子都不离不弃,或许还是永生永世呢。我和它们一样,来回穿梭于生死的两端,卑微的生命都在六道里轮回着。
记得那年盛夏,去山里避暑。刚进浅山时,没了都市的喧嚣,周围异常的静谧,林中的蝉叫声就显得很是聒噪了。渐入深山,密林层层,却听不见一声蝉叫。很是奇怪。
那一刻,蝉在山外,也在村庄和城市。我暗想蝉儿和我一样,羽翼刚一丰满,便逃离了生养我们的故土,千方百计地跻身城市,奔着热闹和繁华去了,深山自然无蝉了。
立秋后,蝉鸣声日渐少了,待到几场秋雨下过,那声音竟能听出些许悲凉,凌乱散漫,丝丝缕缕,被秋风拿捏了节拍,孱弱得忽东忽西,我平心静气细听,却还是那样的熟悉。
秋蝉,历来都被歌咏赞叹。隐士闲适的归隐生活,他们各自悲秋的情感,融入万千鸣蝉和眷念故乡的情愫,那是怎样阴郁的咏叹呢?有的,褒扬蝉品性高洁如隐士;有的,却怜惜其晚境之悲凉。人说,蝉具五德:头顶冠带,是文;啜气饮露,是清;不食黍稷,是廉;处不巢居,是俭;应时守节而鸣,是信。此说于蝉,明心见性,着实令人称道和赞叹。
正如我喜欢的佳句:"垂委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蝉,生于地下,于土壤中吸收草木根系水分成长,经四到七年(甚或更久)才长成虫蛹,而后钻出地面,不吃五谷,不食烟火,餐风饮露。一朝爬上树木,只消一夜修行,褪了蝉衣,长了羽翼,便可登在高枝逍遥放歌。只是,好景并不长,高处不胜寒。
"日夕凉风至,闻蝉但益悲。"
"秋来吟更苦,半咽半随风。"由夏而秋,秋雨秋风,风风雨雨,一场场肃杀过后,蝉鸣之声日渐稀少,直至最后气若游丝的几声哀鸣,便从尘世销声匿迹了。
这一遭,甚是悲凉。深山多隐士,向晚望桑梓。秋野暮色合,蝉鸣传千里。现在,我眼前耳际浮现的是千里蝉鸣,是山间夕阳下那一座座的茅草屋,还有陶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唱诵。
我也想到了人,想到了人为理想和家业拼搏奋斗的艰辛的短暂的人生。我凝望窗外,那棵白杨树正甩了一头秋风,满树哗哗然,蝉儿也噤了声。
我望向树冠,与那只蝉神交。
我说:"你该去南方,像燕子那样,生命在迁徙中得以延续。"
它说:"叽……那又何必,没有时限,哪有生命,不都长生了?"我默然了。
我想起了孔老夫子不与三季人争辩的场景。活不到冬天的三季人,哪里会有冬天的感受呢?我又说:"你永远看不到雪的纯洁和冰的晶莹。"我并不甘心。
它说:"叽叽……叽唔,看到我抱的这棵树了吧?不出意外,它必定长生,百年千年后,你在哪里?叽……叽……叽……"我莫名地惊惧。它说的没有错。我忽然可怜起自己来了。
的确,百年、千年的树常有,百年的人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