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雪条的母亲
中午,放学铃声一响,年少的我第一个冲出教室,没身于炎热的街中。
这个夏天,我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去找母亲,和她一起回家吃饭。
母亲站在农林路的一棵小树下,身子瘦削得像那树干。不到四十岁的人,头发白了三分之一,还有些凌乱。她穿一件黑色的松紧带裤子,蓝底白色的布衫。两个白色的泡沫箱子放在她脚下,里面装着雪条。那时候没有雪糕、雪批、冰淇淋的说法,泡沫箱上面都写着"雪条".
天气热得人难受,没有一丝儿风,母亲用草帽当扇子摇着。一根雪条5分钱,卖两根雪条可以赚一分钱。因此,尽管嗓子冒烟,母亲也不舍得吃一根。
以往每次看到母亲,我总是远远地叫着"妈",然后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帮忙卖雪条。而母亲总是微笑地应我,慈爱地摸出手帕为我擦汗,拿出一根雪条给我解馋。卖完雪条,我提着两个空泡沫箱子,和母亲一起回去。路上,母亲总会讲跟卖雪条有关的故事给我听。
但那天,我只是躲在墙角,看着母亲卖雪条。
我怕同学见到自己和母亲一起。
我不明白,父亲不是教育局的领导吗?母亲虽然是农村出来的,但也是中学毕业,有文化,应该能安排一个好工作啊!班上小卫的父亲是院长,母亲每天只需要发发报纸就回家煮饭了。
自己家呢?一家7口挤在一间破教室改造成的平房里,中间隔成三间房,最小的弟弟和父母睡,姐姐和妹妹一间。还有一间小房子给了70多岁的爷爷,他长年吃药,身上有一种难闻的中药味。我没有房间,爸爸便在堆满杂物的所谓"客厅"摆上一架折叠床,晚上我便窝在那里睡觉,白天收起来。
家里的厨房和冲凉房,是用教室走廊改建成的,下雨天还有几处漏雨呢!而父亲为没有工作的母亲安排工作的办法是将冲凉房隔开,养了一头猪!我们冲凉的时候,猪老是瞪着猪眼看,"唔唔"叫着。为了这头猪,母亲除了每天在菜市场捡烂菜叶子,又到建筑工地挑回一些木片烧猪食。
有人为母亲抱不平,说她是中学毕业生,有文化,父亲竟然不会利用手中的职权为她安排一份工作。但母亲毫无怨言,给一家人洗衣做饭,到田野里割猪草,给猪擦身子,洗猪栏,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卖雪条还是那个夏天,一个亲戚联系畜牧局冰厂,父亲找人借了20元做本钱,批发出来零卖,于是母亲才有了这份"工作".
躲在墙角的我,看见母亲的脸上布满汗水,头发也湿漉漉的,心里很难过,终于耷拉着脑袋朝她走去。看见我,母亲高兴地说:"还剩下几根雪条,很快就卖完了!"
"妈,您不要卖雪条了好不好?"我瓮声瓮气地说。
"为什么?"母亲不解地看着我。
"同学们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雪条’,我快被气死了!"我委屈得不行,眼泪奔涌而出。
在改革开放之初,受计划经济的影响,人们普遍看不起做小生意的,认为是丢人现眼。我的同学小花因为母亲在街边卖水果,就获得一个"花瓶(苹)"的外号。
看着泪流满面的我,母亲很是心痛:"我们家穷,你爸爸一个月几十元工资,你兄妹4人读书需要钱,爷爷吃药需要钱,每天吃饭需要钱,还有其它方方面面都需要钱。你爸爸人太直,不想用手中的权给我安排工作,我只能卖雪条帮补家用。你是不是跟别人一样,觉得局长老婆卖雪条很丢面子?"
我不吭声。是的,别人就是这样嘲笑的。嘲笑我有一个在街上卖雪条的母亲,嘲笑局长的老婆卖雪条。太丢脸!
"阿明,我们现在虽然还很穷,但比在农村好多了。我们能从农村进城,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很不错了。你不要跟生活好的人比,要跟自己的过去比,要往好的方面想。生活虽苦,但我觉得很开心。一家人和和睦睦在一起,这比甘蔗还甜!你说是不是?"
母亲脸上挂着的汗珠,晶莹、透亮,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那光亮照进我沮丧的心里,暖暖的。我顿时觉得心里变得轻松,明亮,有力了。
一个梳着小辫子穿着花格子衣服的小女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母亲见状,忙弯下腰亲切地问:"小朋友,你是不是想买雪条?"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爸爸不见了,我找爸爸!"
母亲一把抱起小女孩,又从泡沫箱里拿出一根雪条,拿给小女孩吃。转过几条街,母亲找不到小女孩的父亲,回来叮嘱我:"阿明,我先送她去派出所,你卖剩下的雪条!"
望着母亲消瘦的身影,远去的背影,我的眼睛湿润了。
"卖雪条!"我学着母亲旁若无人地大声叫。
生活依然有苦累。我不时想起那个夏天母亲那番话,以及阳光下发亮的汗珠。那是苦难生活里的亮光。
我做了父亲后,经常跟孩子讲奶奶的故事。我告诉孩子,生活尽管有艰难,但一定还有光亮。要善于追寻光亮,不断找出亮光,照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