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读岁月
在老家,烧柴火做饭。见土灶壁的孔洞里塞了一本书,抽取出来一看,是已经残缺不全的《植物学》。很旧很厚的一本书,粗糙的纸张,已泛黄转褐,老化得似乎稍稍一动就会碎掉。翻开,积久年深的霉味浮上来,是年月深渊里积尘旧物的气息。简略的草木,平实的文字,有些像《本草纲目》的排版。斜斜的横线,淡淡的字迹,这些旧时光的印记,让人不由得想起早年那些在灶间借助灶火阅读的时光来。
少时,完全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并不多。身为女孩,生在农村,很小就要承担家务。割草捡柴,洗衣做饭,一样都不会落下。放学后,常常是一边烧火一边阅读。坐在灶前,添好柴,就可以看书了。有时看得入了神,以致灶膛里的火熄灭了都浑然不觉。这样阴一把阳一把,煮出来的饭往往寡淡无味,挨骂也是经常的事。
那是个褴褛的时代,仿佛什么都缺,小说图书更是稀罕得很。一切可看之物,课本,杂志,连环画,甚至家里包面条的一小张旧报纸,于我,都是宝贝。
那时的我,几乎是没有零花钱的。过年的压岁钱,一元已是巨款,攒着买笔买墨买本,偶尔买橡皮筋花夹子。几毛钱一本的小人书,也是买不起的。家里经济拮据,大人断断不肯为小孩花这笔闲钱,但阅读的渴望并没有因此而遏制下去。好在小伙伴不少,他们那里总是时不时就有这样那样的闲书,于是借书读就成了经常的事。
借来的书,时间紧,读得特认真特仔细,记性也好。一本书看一两遍便记了个大半。有一次看《白莲教》,看到教主齐林去世后,刘半仙写的祭文,觉得好,忍不住多读了两遍,居然就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了。"壮哉齐林!自幼清贫,侠肝义胆,武艺超群……"这么多年过去,依然能够流畅地背出来。
记忆中,看得最多的是连环画。《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说岳全传》《基督山伯爵》《葛巾》《红玉》……对文学的接触与认识,大都来自这一本本小小的画册。有名的没名的,都喜欢,一看再看,读文看图,如饥似渴。
《夜茫茫》,是那时看过的一本外国故事连环画,封面和内里似乎都是黑白色,画面和文字像磁铁一样牢牢吸住了我。那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一直烙刻于脑中,至今历历在目。
那个春日的黄昏,放学路上,邻村的几个男生在小河边玩斗鸡游戏,书本和书包散落在草坪上,居然有一本连环画!我的脚步定住了,眼光也定住了。当我红着脸说出要借这本书时,心咚咚咚地快要跳出来了。他们正斗得起劲,"哦哦"慷慨答应。我如获至宝,拿起连环画飞速跑回家。
天色暗下来,村子里漂浮起炊烟的味道。父母还在劳作,我洗锅放水,砍苕搭米,抱柴生火做饭。"哧"的一声,灶膛里的火燃起来,放在膝盖上的小人书看起来。
清晨,窗外小鸟的啁啾将斯泰芬妮从梦中唤醒。这是第一页上的文字。文字上方,卷发的斯泰芬妮依窗而立,姣好的面容,婀娜的身姿,恬静的笑容,整个样子明媚得像初升的朝阳。我忘情地盯着画面,她的眼神,她微微抬起的下颌,她轻轻掀开纱帷的姿势……灶膛里火光熊熊,锅盖上热气腾腾,庄园里花木扶疏。翩然而至的瓦尔迪马在马背上向小姐含笑致意:你好!这个刚留学归来的马修公爵的孙子眼如星辰,熠熠生辉……
那一夜,就着灶间的火光,我看完了《夜茫茫》。美丽的女教师斯泰芬妮终于含恨离开了人世,长眠在瓦尔迪马家族的墓地里。离开墓园的瓦尔迪马回望,目光里尽是痛苦和迷茫。深爱的人已经永失,他呢,将怎样度过自己的余生?
那之后的一堂作文课上,我专门描写了清晨,描写了鸟儿,第一次用"啁啾"来形容小鸟的叫声。当老师得意地在课堂上宣读我的作文时,我脑中浮现的是斯泰芬妮依窗而立的美好形象,耳中回响的是异国庄园里枝头上清泉般的鸟声。
灶火前的阅读,开启了我的想象之门,点亮了我对文学的向往。那段借书阅读的时光,已成为今生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