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喜欢开花的树
单家独院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兴起的建筑模式。
我爷爷奶奶那一辈,靠土改分配的土木结构的房子,架不住七八个子女的分拨。俗话说得好,“树大发丫,儿大分家”,到我爸的弟弟们一个接一个成家立户的时候,房子就成了首要问题。好在欣逢改革开放,几兄弟就开始写申请去乡政府批地,各自自立门户,陆续搬出老房子,在自己心仪的地块上修建起了火砖青瓦房,住上单家独院了。
房子的格局和造型千篇一律,都是两间一偏房,或是三间一偏房,中间夹着堂屋。屋外的布景也基本一致,屋后是一片青竹掩映,屋前院坝边果树成行。
我家院坝周边却别具一格,除了种些时令菜蔬,就只有一棵桂花树生长着。
母亲喜欢开花的树。她每打扫屋里的灰尘,院坝里扫起的家禽粪便,都当着肥料倾倒在桂花树的根部。等于说,母亲每大扫除一次,就给桂花树加了一次丰盛的农家肥。这是母亲给桂花树开的“小灶伙食”。经过母亲的精心伺弄,桂花树的身高当仁不让,长势喜人。
土地分下户没几年时间,桂花树离地一公尺的树干已长成碗口粗了,枝繁叶茂的大树冠遮住了大半个院坝。就为这棵桂花树,父亲没少发脾气,好几次提刀想砍掉它,都被母亲护着。秋收的稻谷在院坝里翻晒,太阳也显得力不从心,它照不透桂花树冠的葱葱笼笼,像一面墙,遮住了太阳的光芒。
父亲指着院坝里桂花树倒影的那一片阴凉,对母亲说,这哪是翻晒粮食?分明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嘛。父亲发着无名火的时候,母亲拿起晒粮耙就行动起来,她说:“多翻几遍不就晾干了吗?”母亲不再搭理父亲。
好好的大太阳被桂花树遮挡,稻谷干不透,还能交上上等公粮吗?父亲还在喋喋不休,不如砍掉它吧。只开花不结果的树留着也没用。
不能砍。母亲仍然护着桂花树,像护着她的另一个孩子。
每年的秋收时节,天气晴好也就罢了。倘若遇到阴雨天气,稻谷久晒未干,父亲必拿桂花树说事。父亲母亲围绕着桂花树,他们之间发生一场争执在所难免。其实,父亲就是担心粮食晒不干,影响交公粮的等级。母亲总是默默地增加翻晒的次数,挥洒更多的汗水,硬是把上交的公粮翻晒成了一等粮。
桂花树在父亲母亲的争吵中自由的疯长。桂花树是有灵性的,它冥冥之中知道有人在护着它。每年的秋收季,父亲母亲在忙碌地收割稻谷,桂花树也在默默地酝酿花季的到来,等待着为精心呵护它的人盛开。
交完公粮,就算忙完了这一季农事。这时候,桂花树满树冠的小黄花竞相绽放开来,在并不算长的花期里,带给母亲的是短暂的愉悦,更是一年的等待。簌簌落下的小花撒满在空空的院坝里,又是一地金黄。
微风轻轻拂过满院的残花,送入鼻腔一阵阵清香。母亲说,这花香吧?
香,父亲点着头说,都是我刀下留树的结果。母亲望着父亲不屑的一笑。
那一年,政府取消了农业税,上交公粮就成了历史。父亲母亲不再为桂花树吵嘴了,和睦的父亲母亲,他们把双倍的呵护都给予了院坝边的桂花树。
金黄色的桂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花期依旧而岁月不在。父亲母亲一年又一年,在日月穿梭中被岁月催老,只有那棵桂花树在一天天长高。
桂花树至始至终在陪伴我的父亲母亲。作为父母的孩子,我和弟弟妹妹们在多年前就远离故土,到外面工作生活了。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我们能做到“游必有方”,但做不到“父母在,不远游”,更比不上院坝里的桂花树,不离不弃与父母共度时光流年。
我记不住那棵桂花树的来历,它一直生长在我家的院坝边上。我也不知道是先有了桂花树,还是先有我家的单家独院。桂花树的成长史,我就称它为野史吧。逢年过节回老家,站在屋后的坡梁上,远远的就看到桂花树绿油油的树冠,它和老家的房子一样,成了我心中永恒的坐标。
回到家见到父母,第一句话不是向他们问好,而是看着桂花树说,又长粗了长高了些。父母亲总是会心一笑,那可是他们精心呵护长大的“孩子”啊。
我张开双臂搂抱着桂花树,心里油然而生满腔敬意,和父母亲一样执着固守,一辈子扎根在乡村里,没有离开过脚下的土壤——感谢桂花树陪伴着生我养我的父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