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文学网 > 散文 > 散文随笔 > 正文

故乡的锣鼓声

作者: 谢新源2024/06/07散文随笔

就像烟与酒,锣和鼓亦是不会分家的。

不约而同,在每年十一月立冬过后不久,处于豫北平原西南隅一角的故乡河南温县,经过秋收、秋种、冬藏短暂的繁忙、沉寂,随着榨油、做豆腐、下粉条,那烟雾和水汽的升腾、油香的飘逸,随着那几乎长夜不息的织布投梭声、嗡嗡纺线声,座座村落似乎生机焕发,开始了一个"忙完屋外再忙屋里"的新的季节。而这时,更是随着激越的锣鼓声此起彼伏地敲响,根本就不曾沉睡的大地,清醒并注视着跳动在它身上的音符,等待着年的到来。

毫无疑问,这连绵不绝响彻村庄上空的锣鼓声,我们村和我们村正东大约五里之遥的招贤镇、我们村东南大约四里之远的安乐寨,也就是《水浒传》中呼作"安平寨"的,鼓声尤有特色、尤为震撼人心。招贤镇是三国一代枭雄、后被其孙司马炎追谥为晋宣皇帝的司马懿故里。司马懿的儿子司马昭曾被魏元帝曹奂封晋王并筑城于此,他就把古温国的都城从我们村南面的土岗上迁到招贤。都城举办各种仪式,庆典的、奉神的、祭祀的、出征的、凯旋的、升堂判案的,如此,它传承下来的鼓声大多沉缓、厚重、庄严、肃穆。即便后来加以改造,配以大钹、扁鼓、小铣、火铳,形成风格别有的"社火鼓",却依然不免是鼓槌落处传出浑厚、悠长之响的慢节奏。

而在安乐寨传习下来的"司马懿得胜鼓"则正好相反。这种周长可达八尺、鼓面直径四尺,需架于专用鼓架或鼓车之上的庞然大物,一组六面,一旦六鼓齐擂,不仅气势古朴,高亢铿锵,而且雄壮如山崩地裂、排山倒海,裹挟着历史风云和来自洪荒远古的绝世沧桑……

东周周桓王十六年(公元前704年),周臣虢公仲率兵伐晋,为鼓舞士气在安乐寨西上林苑村北土岗上,夯土筑台,并集兵于台下誓师,民间称"虢公台".虢公台坐北面南,东西长一百六十丈,两头宽百丈,中间宽三十丈,便呈了马蹄形。魏明帝景初二年(公元238年)正月,司马懿率铁骑四万余,北征镇守辽东反叛的太守公孙渊。整整一年后,司马懿凯旋。班师回朝洛阳途中经过故里,心情大好的司马懿,为显示其战袍未脱、征尘未洗的豪迈气概,挟胜战之威,他置酒席百桌于虢公台上,令众将士擂响"得胜鼓",连着三曰大宴父老乡亲。司马懿闻鼓声而豪情勃发,时年六十岁的他,借酒咏志,诵曹操诗篇名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而如今,这昔时威风八面的司马懿得胜鼓,被精明而实干的安乐寨人,挖掘整理改编成为庆祝丰收、欢度新年、娱乐生活的欢乐锣鼓,多了一份更有诗情画意并欲随其舞之蹈之的观赏性。

我们村的锣鼓声则是随着社戏的开始排练而响起的。每年离着立冬还有一小段时间,地里的农活却已轻闲下来,村里几位喜爱戏文的热心人,便商量张罗排练社戏,以待到过年在村里上演。父亲便是这群热心者之一。

父亲年轻时曾当兵,性格豪爽仗义精忠,言谈举止一派丈夫气。谁知与说唱河南坠子的母亲成了一家人,性情里竟多了文气。母亲并不识字,说唱坠子的段子得靠人读,她复诵背记,读过私塾的父亲常常为母亲读段子。解放后面对新社会新生活,父亲"写新创新",以私塾文字之底为母亲创作坠子段子,久而久之他就养成越发喜好戏文的性格。由此可见,人的性情其实一直在养成的路上。而父亲这时要做的,就是到县文化馆去联系豫剧剧本和其后的道具制作、戏服缝制租借。

我们村的锣鼓终于也在立冬不久之后敲响。锣鼓声是从大队部那空出的五间平时用来召开群众大会的房间里传出的,它被用作了排练场。鼓手,是我家西院墙外胡同里面住着的克奇爷。他四十岁出头,让人一见面就可记得住他的,是他那浓黑的围着方正下巴和棱角分明的脸颊的腮络胡子。而让我们感到更为惊奇的是,伴奏器乐统共也就十一二件,他一人就独掌了三件:司鼓、扁鼓、手板。每晚排练开始,但见他左手单持手板,右手边摆着两粗两细四根鼓槌,时而挥动粗鼓槌敲击"八音之首"的司鼓,时而拿过细鼓槌敲起声小却音不失清脆的扁鼓。尤其,敲打开场锣鼓,那鼓声的激昂,那手板的清越;那手板的一停一顿,那司鼓的一点一击;那扁鼓的轻敲,那手板的重叩,双手三用,不断地交替、转换、挥动,令人眼花缭乱,听得心花怒放。它统领着板胡、二胡、三弦、竹笛、唢呐、大锣、梆子、小锣,或合奏或独鸣,或连缀或跳跃,起承转合,烘托出恢宏而又热烈的舞台气氛……

冬深了,凛冽的北风舔舐着冰冷的大地。天上开始飘落零星的雪花。这当是这个年的第一场雪。大街小巷倏地人影稀疏,连平时嘈杂不已的鸟儿们也不知躲到哪里避寒去了。然而,因了这訇然而响绵延既久的锣鼓声,故乡风狂雪怒的夜便不再清冷,守候寒夜孤冷寂寞上着小学的我们,天天傍晚会涌到大队部排练场,就多了一个热闹的去处。忙活了春夏秋冬整整一年的乡亲们,听着鼓声,对即将到来的年和不久之后的春,便有了新的企盼。

如今,响彻在故乡上空的鼓声,早就不局限于每年冬季排练和春节演出那些天了,一年四季,随时随地,甚而成为各村文化广场上用于人们起舞或者唱歌唱戏的伴奏了。

听到这熟悉的锣鼓声,我不禁想起已远行了三十年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