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兹在兹的韭菜煎饼
早春二月,韭长三叶,色若翡翠,水嫩嫩、丰腴腴,不出五叶,便可拿着镰刀下地割头茬韭菜吃了。
国人食韭,由来已久。先秦《诗经·豳风》中记载:“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古人在行祭礼时,要敬献羔羊和鲜韭作为贡品来祭祖。
进过庙堂的韭菜并没有因沾了些许“神气”而高高在上,它既上得了神坛供桌,也下得了平民菜篮。汪曾祺在《韭菜花》一文中写道:从前在科班里学戏,给饭吃,但没有菜。韭菜花、青椒糊、酱油,拿开水在大木桶里一沏,这就是菜。
在更多场合,韭菜不是以主菜身份,反倒作为点缀之物上了席面。一如美食家袁枚的《随园食单》中记载“韭,荤物也,专取韭白,加虾米炒之便佳。或用鲜虾亦可,蚬亦可,肉亦可”。《周礼》上说的“豚春用韭”即韭菜炒肉丝,做法简单明了:切为寸段,加瘦猪肉,炒了吃,这是时菜;韭菜与螺蛳、蚬肉一起炒,滋味更是鲜嫩异常;最常见的当属韭菜炒鸡蛋,在我幼年的记忆中,这是外婆最为拿手的一道待客佳肴。翠生生的叶、黄澄澄的蛋,令人唇齿生津,所谓“秀色可餐”大概是为这道菜专门量身定做的。常言道:好吃莫若饺子,饺馅莫若韭菜。用韭菜混合虾仁搅拌成馅,包成饺子,是为“鲜虾韭菜饺”,一口一个溜下肚,鲜得眉毛掉下来。
在所有与韭菜有关的吃食中,最令我念兹在兹的莫过于韭菜煎饼。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实在无颜面见家中父老,伤心之余,卷起铺盖,去了一个陌生城市,在一家工厂干起了流水线操作工。我在棚户区租了一间廉价的单间房暂住下来,开启了一段自食其力的新生活。可日复一日的机械操作重复枯燥,久而久之,整个人都变得麻木起来。
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回家路上,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店铺还亮着灯,门面不大,露天摆着几张小方桌,一群穿着校服的半大小子,正趴着桌子“吭哧吭哧”埋头苦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诱人的煎饼香。我顿感饥肠辘辘,走上前去,果然是一家煎饼铺,招牌是韭菜煎饼。丈夫负责“体力活”,擀面、揉面团……妻子负责“技术活”,打蛋、撒盐、搁韭菜……一张外焦里嫩的韭菜煎饼刚出炉,只听铁夹“咔嚓”一声,煎饼一分为二,将它对折起来,装进牛皮纸。迫不及待咬上一口,煎饼截面厚实,酥皮松软,极富层次感,蛋液里包裹着鲜香腴嫩的韭菜,混合着蛋香、韭香、面饼香,再来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儿,滚烫下肚,熨平五脏六腑,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我成了煎饼摊上的常客,摊主两口子天生一对勤快人,天蒙蒙亮就起身开始张罗忙活,六点半始,店铺门口买煎饼的队伍就排起了长龙。付钱方式也很随意,自己把钱放在小铁盒里,零钱也是自己找,这是双方的一种默契信任。
我端着瓷碗,吹豆腐脑儿之际,老板娘笑着问道:“姑娘,看你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是大学生还是老师?”
一语戳中痛处,我垂下头,低声道:“我高考落榜了,现在流水线当操作工。”
“这有啥,再考一次呗,准行!”
老板娘一家是山东人,拖儿带女来到异乡谋生,两口子起草摸黑,从“鸡叫”忙到“鬼叫”,仍乐天呵地。
“娃,听俺说,俺老家一侄,复读三年,才考上大学,现在县城中学当老师,听姐的,再考一次!”
这话犹如一剂强心针,是啊,谁又愿意一辈子混混沌沌呢?我去书店买了一大摞高考复习资料。夜班回来,买一张韭菜煎饼打包,在宿舍电炉上熬一锅白米粥,就粥吃饼,越吃精神头越足。
过了仲春,老板娘说,韭菜要吃得早,螃蟹要吃得老。韭菜一过季,就老了,不如换咱家的葱油煎饼尝尝?
我尝了一次葱油饼,最终还是换回了韭菜饼,不是因为葱油饼不好吃,而是韭菜那股辛辣旺盛的刺激味儿,尤为提神醒脑,让人倦意顿消。一块韭菜煎饼,让我整个复读生涯有滋有味。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刻,我第一时间跑去煎饼铺和老板娘一家分享了喜悦。去异地上大学前,我拖着行李箱和他们作了告别,老板娘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大袋韭菜煎饼塞到我怀里:火车上东西贵,留着路上吃!
大学毕业后的我如愿过上了想要的日子。今年开春,下班路上,看见菜摊上摆着嫩生生的春韭,忽而惦念起韭菜煎饼,心血来潮地买了一束韭菜和一小袋面粉,学着老板娘的样子,煞有介事地摊起了韭菜煎饼,可笨手拙脚的我不是将面皮弄焦就是半生,口味也相差甚远。那韭菜煎饼的滋味,看来只能永存在记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