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的路
一帧帧蝶变的乡村图景,一段段出新的乡村记忆,见证了大山深处一个古老村落的沧桑变迁,而今回望家园,游子们倍觉欣慰,因为,回乡的路,不再遥远。
一
早上十点从北京首都机场出发,飞抵贵阳后,驱车四百多公里直达锦屏县城,再乘坐侄儿的小车往二十多公里外的家里奔,晚上九点前到达生养我的苗家山寨。这是二○一八年十一月底的一天,我出了一趟远差顺利完成任务后,由遥远的首都回到黔湘边界清水江畔的家乡,十一个小时跨越祖国的万水千山,在我的身后,时空距离仿佛被一双神奇的手悄悄折叠起来了。这趟便捷、高效的旅程,让我有了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时间倒回三十五年前的一九八四年元月,我在天柱民族师范学校上学,学校放寒假,我和一位同乡校友从邻县天柱县返回家乡,虽然天柱县城到锦屏县城只有四十五公里,但迎风冒雪的跋涉,我们在路上整整花去了十个小时。天气寒冷,我们这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却走得一身热汗。到锦屏县城后,手脚酸胀,身体疲惫不堪,找了家小旅店,倒头就睡。第二天由锦屏县城赶往家乡的二十五公里山路,由于前一天赶路体力消耗过大,我们走走停停,总觉得迈不开步子,只有相互鼓励,咬着牙坚持。那次回乡的经历,像一道突兀的山梁,一直横亘在我的记忆里。
二
四十年前,每到春江水涨的季节,我的父亲和村里的男劳力一道,忙着把上年秋天砍伐的杉木搬运到寨脚的小河边,扎成木棑,把木棑放出娄江河,放下亮江,再下清水江,运送到下游三十多公里外的木材码头茅坪。行棑下江的日子,男人们天蒙蒙亮就出门,等到归家时已是晨鸡初啼。村寨里就多了几分等待和盼望,山村人家不常用的煤油灯,却一直要亮到后半夜,等赶了水路又赶旱路的放棑人进了家门,那虚掩的柴门才轻轻关上。
在那些日子里,我就不止一次听父亲说:“从茅坪回来,要过三次渡,还要爬几个山坳,几十里山路弯弯拐拐,要是有一条大路,那就好啊!”
那时,我的家乡锦屏县敦寨区娄江公社的几个苗寨,藏在大山的褶皱中,清清的小河,碧绿的山冈,吊脚木楼掩映在古树丛中,古朴中透出一种深深的寂寥。这里一座山挨挤着一座山,出门就是山,公社设在我们村的供销分社里,煤油、盐巴、火柴、化肥、布匹等品种不多的货物,都是壮劳力从十五公里外的镇上肩挑背驮运来的,生产队上缴公余粮和村民上调生猪,只能依靠人力运送到邻近的中林公社粮站,乡亲们到最近的乡场赶集,也要跋涉十公里山路。
修一条通向山外、通向远方的大路,成了家乡人的迫切心愿。
三
一九八五年,开山辟路的轰轰炮声打破了家乡大山的寂静。修路的工人进来了,修路的机械进来了,家乡的许多青壮年兴奋地加入修路的队伍,每天在工地上忙碌着,也憧憬着。
那是一条从锦屏县城经过我的家乡,直达隆里古城,通往黎平县和湖南、广西的公路,这条公路建成后,从我的家乡乘车到县城只要二十多分钟。公路一开工,给大山里盼望修通“大路”的群众带来了炽热的希望。人们已经尝到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甜头,村寨里的种植能手,筹划扩大茯苓的种植面积,等公路通车后在村里办加工场;几个做买卖的村民,计划贷款买中巴车跑县城到隆里古城的客运;有意思的是,一位高中毕业返乡的年轻人,从镇上扛来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每天傍晚,都吸引一堆人在村小学的操场里学骑自行车。
那些年里,家乡山门大开。公路修通了,又实施农村电网建设工程,山寨里修起了漂亮的新教学楼,建起了闭路电视系统,开办农业实用技术培训夜校,还恢复已停办三十多年的民族乡场和苗族歌会。山里的茯苓、木姜油、山茶油、桐油、小米等土特产和木椅子、木盆、木桶等民族手工业产品源源不断地卖到山外,一些外地客商也把资金和设备带进来,办起木材加工厂、砖瓦厂等。
到了一九九○年我考上黔东南教育学院时,家乡的公路已经连通山里山外,我就在家门口坐上客车去州府凯里上学。一九九五年我考上贵州教育学院,从家乡到省城贵阳,四百多公里,我只花了一天时间就轻松到达。二○一三年春天,我去鲁迅文学院上学,直接从距离家乡只有四十公里的黎平机场出发,从苗村侗寨的怀抱飞向祖国高远的蓝天。二○一五年建成通车的松从高速公路,更是拉近了家乡和世界的距离,从家乡到沪昆高铁三穗站和贵广高铁从江站只有八十分钟车程。而今,家乡那三个聚在一团的苗寨,走出了两百多名大学生,走出了留学生、博士、教授,走出了科技翻译援外专家,山村儿女走出大山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远……
四
七十载春风化雨,大山深处的家乡翻开了新的篇章。昔日的“边乡僻壤”,而今已由支线机场、高速公路、省道公路、县道公路,加上通乡油路、通村公路、“组组通”水泥路和连通家家户户的硬化路,织起了一张通达世界的现代交通网络,这一张越织越好的“路网”,让大山儿女回乡的路,越走越快,越走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