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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头趣谈

作者: 罗裳2023/12/29散文推荐

平时菜蔬,荒年粮。和众多菜蔬的身世一样,最早,芋头在荒野流浪。那天,一个先民在烈日下踽踽苦旅,忽然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形似盾牌的阔叶,不由一声惊叹:“吁,叶子真大。”采下,盖在头顶,顿生清凉。于是,这种植物有了自己的名字:芋。

这是我赋予芋头的乡村演义,蓝本是《说文解字》。许慎说:芋,大叶实根,骇人者,故谓之芋。南唐文字训诂学家徐锴如是注释:芋犹言吁,吁,惊辞也,故曰骇人。想来,古人囿于一方之地,眼界有限,初见芋头,浑身褐毛,状如蹲伏的猫头鹰,总不免惊骇。《史记·货殖列传》载:“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颜师古注:“蹲鸱,谓芋也,其根可食,以充粮,故无饥年。”中医里有一味药叫“蹲鸱丸”,主要成分就是芋头。唐人朱揆在《谐噱录》中讲过一则轶闻。唐玄宗时,宰相张九龄派人给户外侍郎萧炅送去芋头,附信里故意把芋头称作蹲鸱。萧炅捎回信道:“损芋拜嘉,惟蹲鸱未至耳。然仆家多怪,亦不愿见此恶鸟也。”张九龄将回信给客人们看,满座大笑。

名称的学问精深博大,哪怕是一蔬一菜。张平真在《中国蔬菜名称考释》里说,蔬菜和野菜的命名有规律,大体上是依据其形态特征、栽培特性以及食用器官的名称等因素,综合运用了谐音、讳饰、借代、拟物,以及夸张和方言的各种构词手法逐一形成的。

鸱是猛禽,尖喙如枪,利爪如钩,但给土头土脑的芋头冠以“蹲鸱”之名,听来虽是霸气,不过虚张声势。唐玄宗时,参与注释皇本《昭明文选》的冯光进以为,蹲鸱固然形象,但不通俗,逐改名“着毛萝卜”。望文生义,只道萝卜须根纷披,或腐烂发霉,既让人费解,又啰嗦拗口,最终没有流传。

芋头真正让人惊心的,是它褪去粗麻布衣,端坐一方青花瓷盆,白白嫩嫩,滑腻如凝脂,仿佛是饮食月光长大的。母亲刮芋皮,用碎碗片,她说刀子会残留铁腥气。即便困顿,骨子里仍不失精致,实则是对美好日子的一种向往。

家乡吃芋头,主要有两种做法。一者蒸芋头,把芋头洗净,上锅蒸熟,剥皮即食,黏嫩爽口。如蘸上白糖,更是妙绝,吃来绵甜软糯,唇齿留香。另一种作法是芋头烧鸡,一道传统的家常川菜,鸡肉质地细嫩,芋头香糯回甜,入口即化。往往一大盆,麻辣鲜香,辣而不燥,直取味蕾。上桌后满座皆欢,开胃开怀。

北宋词人苏轼煨芋头,“当去皮,湿纸包,煨之火,过熟,乃热啖之,则松而腻,乃能益气充肌”,此法颇雅,妙趣横生。“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今天在苏轼诗词的字里行间,我依旧能嗅到北宋芋头的味道,夹杂着古墨的气息,让人沉醉在那风流雅致的年代。为能吃上煨芋头,不惜烧“三城绝品炭,以龙脑裹芋魁煨之”的,恐怕也只有唐人李华了。

芋头十分入画,是白石老人砚池里的主题之一。白石老人笔下的芋头,机杼别裁,仿佛孩童晕红的脸颊,憨态可掬,乖巧讨喜。水、墨、彩与生宣,相得益彰,相映生辉。老人画芋,常忆童年,曾题诗:“一丘香芋暮秋凉,当得贫家谷一仓。到老莫嫌风味薄,自煨牛粪火炉香。”世事沧桑,人情冷暖,都随时光缓缓流逝,那些酸甜苦辣,如烟如梦的年华,像芋头一样,被埋藏在内心深处,被咀嚼回味。

今年,我在阳台种了数株芋头,摇曳生姿,清气氤氲,恍似空中荷塘。一天,蓦见芋叶间抽出一朵花,嫩黄色的,形似马蹄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芋头的花,内心涌动的惊喜,不啻于我们的先人初次邂逅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