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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扬子江边看雪

作者: 章铜胜2023/06/09散文推荐

冬天,扬子江边是有雪的。我家离扬子江不远,下雪了,我喜欢走到扬子江边去看雪。

爷爷说,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对我来说,爷爷的话是可信的,因为爷爷从来不曾骗过我。从我稍微懂事一点的时候开始,每年冬至一过,在天气阴沉寒冷,冷风直往门里灌的时候,我就盼着能有一场大雪。

我所盼望的那场雪,多半会在我冻得鼻涕直流,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飘飘洒洒地从天而降。最初的雪,是如粉盐一般的小星雪,几乎不值得一看。它们细如白粉,冒冒失失地在空中乱撞,不分东西,撞落在地下,又钻进地里不见了,只有在路边枯黄的草丛和墨绿的灌木上,才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白色。但只要是雪,看到了,仍然是欢喜的,我甚至会因为见到雪而破涕为笑。我知道,就要下大雪了。

彼时,想看一场雪的热情,就像很多孩子迫切地想看一个童话故事一样,那样急不可耐。而雪对于我,是有强如磁场般的吸引力的。我没有把雪当成是装扮童话世界的道具,我觉得,雪是在我少年时期孤寂生活里到访的一位朋友,它给我带来欢喜,它陪我说话,它也能理解我想要对它说的东西。我们是知己,在寒冷的风里相遇,却彼此温暖了对方。

下雪了,我一定要倚在门前看雪,痴痴地看,也一定会独自走到扬子江边去看漫天飞舞的雪。看雪,还是到扬子江边最好。

我家离扬子江还有一段路,而我的外公家就住在扬子江的大堤下,有了近水楼台之便,我曾在扬子江边看过好多次雪。我觉得雪和扬子江也是知己,它们彼此相知,相逢一笑时的默契和浑然,给少年时代的我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至今仍令我念念不忘。

下雪了,我往江堤上爬,外公追出门外,向我喊道:“孩子,外面冷,衣服裹紧点,别冻着了。”外公的声音在我身后追来,又被风吹回去了。这样的嘱咐,是不应该在外面的冷风中走得太远的,它应该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在炭火红了的火塘边打转。也或者是外公的声音被我硬生生地甩在了身后,掉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又被风吹起,无奈地打了个旋儿,像一片雪花,旋即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站在江堤上,身后的村庄开始一点一点地变白。屋顶的瓦披上了白色的鳞片,房子像江里的白鱼,在灰白的村庄里游动。烟囱里的炊烟,像鱼吐出的一串一串的泡泡,咕噜着。村庄里的树耍

滑头,把雪往枝与枝、枝与干间的夹角里藏,一点一点地,直到再也藏不住了,白了枝梢,白了树干,如在灰沉的纸上写下的淡淡水墨。村边刚刚翻过的土地,又被雪犁了一遍,涌起了一层层白色的浪。

江堤上的风大,近岸处的芦苇折断了不少,岸边的杨柳也矮小了许多,渡口边的船泊在岸边,系着缆,一动不动。傍晚时分,江水平静得像是一条灰暗的丝带,缠着雪白的大地,深深地勒下去。江岸浮肿,丝带勒得更紧、更深,也更平静,静得有些可怕。

一片一片的雪,在我的眼前慢慢长大,卷天席地。此时,人在雪中,岸在雪中,江在雪中,大地也在雪中。大地苍茫,混沌一白。满眼是雪,我也会成为别人眼中站在岸上的一朵雪花吗?我不敢去问,在雪天的江边,也无人可问,我还是怕惊扰了扬子江边的雪,就让它们在江边自由自在地、安静地飘落吧。

那些年,我独自站在扬子江的岸边看雪,问江,问雪,也问自己,直问得天地苍茫远阔,有了宽广的悲凉,那似乎不是一个少年应该去追问的事情。

今年冬天,我多想再站在扬子江的岸边,看一回雪,再问一问,问问它们还是不是我少年时曾经看过的在扬子江边飘落过的片片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