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
我很小的时候,村里的园土大多都种过小麦。及至分田到户后的好些年,小麦仍然是村庄除水稻、红薯之外的主要粮食品种。
农历十月,园土里的红薯挖过之后,接着便是点种小麦。同许多作物一样,种小麦也需用到火淤。在乡间,火淤有三种方式得来。一是晚稻收割后,刨稻田的禾蔸、田埂杂草连同表层泥土,堆积在柴火上焚烧透,成了干红的泥土,以连枷击碎,拌和大粪小便,再收拢堆积捂盖发酵,留以待用。二是刨园土里的草皮和浅土焚烧,方式如前。其三,则是将平时灶里的柴灰归集起来,用时拌上粪便即成。麦种与火淤拌匀,用箩筐挑到园土。
种小麦通常需两人配合,一人俯首弓背,握着长柄四齿锄在前面边退边撩壕,另一人迎面跟着,不时从提着的大菜篮里,抓一把麦种火淤丢入土壕,两两间隔六七寸许。分田到户后,这样的场面多是夫唱妇随。火淤里的麦种,不能和得太多,手抓一把以七八粒为宜。一行点种好了,接下来的一行,以撩壕的土将上一行麦种覆盖。
整个冬天,青青的麦苗高不盈尺。大片大片的园土上,绿意盈盈,看着令人心情舒畅。有时一场大雪下来,麦苗如同盖了一床厚厚的新棉絮,瑞雪兆丰年啊,老农们的脸上也添了一层笑容。
过了仲春,小麦的生长变得迅速起来,嗖嗖直往上窜,一丛丛,茎高叶长,渐渐能藏得住人。这时候的麦土里,猪草也很茂盛,尤其是一种叫做烂布筋的野草,四方的长茎,多节,节上多米粒状小叶,最爱沿着麦秆攀援,丝丝缕缕,又高又嫩又干净。童年里我们经常提了竹篮,偷偷躲在麦土深处拔草,有时难免不将麦秆踩得东倒西歪。
小麦出穗的日子,园土里就像长满了密密匝匝的一层狗尾巴,芒刺朝天,数量无穷。这当中,也不时能看到一种坏死的黑穗,瘦瘦的,在绿海里尤为显眼。我们常拔了来,按在地上一弹,就是一道深深的墨线,颇有趣味。
麦秆渐渐发黄,形同枯槁。麦穗也俯下了头,颗粒饱满。时值农历四月,到了收割的繁忙季节。割倒的麦子,村人或用棕绳,或用藤条、油茶树条,成捆绑缚,挑到村旁的禾场上打麦。在生产队的时候,打麦的器具是一个三角木架,一面斜搭了一块厚重的青石板,村人用麦秆将其包围在中央,而后双手紧握一大掐,挥臂反复猛击麦穗,麦粒飞溅,落满一地。分田到户后,各家多采用轻巧的打麦竹板,长方形的木框里,均匀镶嵌着二指宽的长竹片,用时搁在两条长凳上即可。
这段时间,来村庄收麦秆的汽车和拖拉机多了起来。车子停在江对岸的公路边,村人一担担将脱了粒的麦秆挑了去,一番过秤,讨价还价,从收购者的手中拿回圆角分数目不等的皱钞和硬币。那些车子,麦秆装得高高,就像一个庞然大物,摇摇晃晃,驶向村外,几个转弯抹角,就从山林边不见了。
曾有一些年份,刚打下来的新麦子,尚未晾晒,就有人家直接煮麦子饭或麦子稀饭。只是麦子皮厚,难以煮烂熟,也不黏连,黄乎乎的,粒粒可数,不过是浸泡得鼓胀了起来。麦子饭难消化,吃多了,会坏了肚子,腹泻拉出来的依然多是完整的麦粒。家里煮麦子饭,都是因为稻田青黄不接,米瓮空空,不得已而为之。
村边江岸有一栋砖瓦小院,是磨坊。麦收之后,这里热闹起来,常有村人提了晒干的麦子,来这里磨面粉,换面条。那个硕大的水轱辘整日缓缓地旋转,水声哗哗。院内的禾场上,晾晒着一架架挂面,面须垂地,在太阳下散发着浓浓的麦香。
那时的乡间,面条是一碗好菜,哪像现在能一个人整碗地吃喝。家里来了客人,做一碗两碗汤面,里面放上丝瓜片,或者一两个煎蛋,便是上品。吃包红砂糖的馒头,曾是故乡端午节的习俗。那一天,我们从江边的梧桐树上摘来梧桐叶,给母亲蒸馒头。馒头棕黄,色泽偏暗,有着梧桐叶的清香,甜甜软软,是我们一年仅此一次吃到的美食。
在盛夏,我的母亲有时将面粉和成浓稠的糊状,加入葱丝、蒜泥、少许盐,在锅里摇晃成圆圆的烫皮,两面油煎,喷喷香香。几张烫皮叠起来,切成小块装盘,各自用筷子夹了吃,味道真好!
面粉和柔,搓成长棒切团,拍成圆粑子,夹两张新鲜桐子叶,蒸成桐子叶麦子粑;面团握在手中一捏,投入沸水中,过片刻,就浮了起来,这便是水煮麦子粑,上面密布深深的手指印痕。过年的日子,新茶油泡肉丸子,泡兰花梗,泡切成细长条的鱼块,都需要用到面粉浆……
故乡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种麦,已无从确知。那些样式丰富的简单面食,也好多年不曾吃到了,令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