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飞
天才蒙蒙黑，辛琪就拾掇东西，关上店门，打烊回家。到家刚放下提包，鸟儿的视频电话就来了。辛琪一向都是晚上11点钟才打烊的，今天不一样，她要和鸟儿商定鸟儿毕业后的去向。
手机视频里，因了网络信号的缘故，鸟儿的面颊有些变形，似乎小了一圈，变尖了，有点像黄鹂鸟。辛琪的心有些疼。得有一年了吧，辛琪没面对面地见着女儿了。疫情，将地球上的人都隔远了。视频里，鸟儿先是问了问母亲的近况，然后沉吟有顷，话锋一转，婉转地挑明了态度：留在这个巴掌大的岛国。在岛国读研的近两年里，母女聊天偶尔会涉及这个话题，鸟儿其实已经隐隐约约地说明了想法。辛琪那时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想等到鸟儿毕业时也更成熟时再谈论这个话题。没想到鸟儿的态度柔和而坚定。这让辛琪感到伤心和绝望。你其实可以回来的。辛琪无力地说。我已经打定主意了。鸟儿清脆地回答，那语音尖利得像鸟儿的鸣叫。
鸟儿出生时，产房外面的树林里，鸟叫声一片，叽叽喳喳的，像奏着欢快的乐曲，在迎接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辛琪就给女儿取了个小名：鸟儿，有点纪念的意味。也许是因为取了这个小名的原因，鸟儿小时候长得可真像鸟，黄黄瘦瘦的，头发稀疏，而且特别胆怯，走到哪儿都牵着她的衣角，怕走丢了似的。但却没有鸟的机灵爽脆，成绩老中不溜秋。那时，辛琪已经下岗在家，想方设法筹资开了一家杂货店。她看着鸟儿想，可不能让女儿再像自己一样吃没文化的亏。再苦再累，生活再拮据，她都毫不犹豫地给鸟儿请家教，买课外书，参加奥数班学习和各种培训补课，花多少钱都愿意。辛琪的心里就是一个想法，叫鸟儿多读书，能读多少就吞进多少，总之要成一个有出息的文化人，出人头地，不像自己这样窝囊。辛琪的心血没白费，临到高三的时候，鸟儿的智力突然像潮水一样暴发了，她的眼睛透露出了思想，说出的话也高深莫测，颇具见识。她就像一株病恹恹的树苗，在经过了歪歪扭扭的历练后，突然长开了，蹿起老高。鸟儿有一天站在院子里，第一次对担忧自己学业的辛琪道，老妈放心，我会好好读书的！那叉腰挺立自信的样子，叫辛琪又惊又喜。高中毕业，鸟儿不负辛琪的期望，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同样让辛琪引以为豪的是，鸟儿的身体也花朵一般灿然开放，出落得亭亭玉立。辛琪那时候的杂货店经过多年的经营，成为颇具规模的自选商场，辛琪毫不吝啬，拿出积蓄，让她体体面面地到学校和同学们一起学习、生活。大学四年，辛琪就一个心愿，希冀鸟儿学成归来，结婚生子，守在自己身边，唠唠家常，享受温暖的家庭乐趣。可大学毕业后，鸟儿却无声无息地考取了那个岛国的研究生，这是辛琪没想到的。她觉得，以她那个学校的牌子，回到这个山清水秀的小城来，无论如何是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的。鸟儿却怼她说，以前你要我多读书，现在我读了，你又不支持！鸟儿的眼神里有期盼也有不满。辛琪叹了一口气，没有阻拦，照样含辛茹苦地供奉着。但是她的心却别扭着，觉得这只长大的鸟儿，不太听话，越飞越远了，心思也愈来愈难以琢磨了。
在国外读研的第二年的春节，鸟儿本来是要回家过年的，却意外发生了疫情，鸟儿回不来了。那个春节，辛琪已然准备好要好好跟鸟儿谈毕业后的去向问题，因之被耽搁了下来。这么一拖，就又拖到了今年的年底。按照辛琪的想法，风筝飞得再高，终究是由放风筝的人拽着的，叫你飞就飞，叫你下来你就得下来。可是现在看起来，那只风筝要挣脱绳索，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了。
鸟儿的态度在那个不愉快的晚上很决绝，表现了不可逆转的意志。她说出了留在那里的理由。她结交了一批国内的朋友，她学的专业在那有很好的发展平台，可以拓展事业。而家乡那个小城呢，在这方面，肯定是不完备的。鸟儿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都是说的她今后怎么怎么，她的事业、理想、人生、抱负，理由充分，无可挑剔。站在她的角度，真是无懈可击。辛琪有一句话想喷口而出，你就没想到我吗，我都五十多岁了，很快将进入老年人行列。辛琪咽进去了。以她刚强的性格，说不出口。最后，那一晚上的对话，以辛琪赌气的一句"随你吧"作结，两人不欢而散。
辛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思绪翻转，好像想了很多，好像什么都没想，漫无边际。这时，隔壁张阿姨敲门进来了。张阿姨拿了一包糖果。她打开手机给她看，说是在英国的儿子刚生了个孙子。你看，她把手机递到辛琪的手上，这小家伙，多可爱啊！小家伙毛茸茸的，伸着腿，四仰八叉，轻松自在。吃糖吃糖，庆贺一下。张阿姨一个劲地把糖往她嘴里放。辛琪道，这大老远的，生个孙子都难得见面。这没什么的！张阿姨说。张阿姨认真地看了辛琪一眼，儿子有儿子的事业，我们有我们的世界。我不想拖儿子的后腿，叫他怪我一辈子。张阿姨的话像一把钥匙，倏忽就打开了心里的锁。辛琪晚上睡觉，总算踏实了。
第二天早上，辛琪起来，打开手机，看到了鸟儿的留言。鸟儿说，我不留在岛国了，北上广深天地也很宽阔，离你也近。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会一直想着你的。鸟儿显然一个晚上也没睡安稳。辛琪的眼角温热，一滴泪花静静地流出来。
去商场的路上，蓝天横过一排小鸟，打着呼哨，翩飞而去。辛琪像鸟儿小时候那样想，那里面的哪一只，是鸟儿呢？这样想着，竟恍恍然偷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