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追忆
人到中年,亲人离去渐多。每到清明,莫不撕心裂肺。
这个三月,我在阳光开始灼热的广州,新冠肺炎疫情的阴影逐渐散去。再把思绪打开,遥想家乡的三月,川东正是油菜花盛开的时节,田野里一片金黄。在芬芳的气息包裹中,我和小伙伴钻进花丛捉迷藏,出来时身上像披着黄色的铠甲。爷爷远远地喊:“细娃儿些,蜂子咬哦,莫耍了,回屋头切饭!”
最近一次到北京公干,正是眼下的三月。明城墙遗址公园在驻地旁,得闲一游。登上城墙,北京站一览无余。这座车站,承载了我的大学时光,让我犹为感念的,是爷爷送我来上大学,以及他编织的一个美丽谎言,只为我能睡个安稳觉,而他在这里独坐一夜,孑然而去。
我等族人,源自湖南醴陵,湖广填四川时入川,辗转营山宣汉,最终落脚在川东大竹县杨通乡骑龙村,明月山下东河旁边的一片丘陵,世代务农。爷爷是解放前的高小学生,算是很有文化的了。他的绝活是能两只手同时打算盘,一手毛笔字俊逸洒脱,还擅长厨艺置办酒席。新中国成立之初被招进乡粮站当粮管员,没几年,蒙冤入狱三年,后回到农村当了一辈子农民。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的这桩案子平反,恢复公职身份,享受退休人员待遇。
平反前的几十年,因为爷爷的事,全家属于“教育对象”,饱受白眼。爷爷要全家多干活,少说话,凡事忍让,不可争执。爷爷有五个子女,四男一女,性格都和他一样:忠厚、耿直、木讷。1965年,家里出了一件大喜事:老大——也就是我父亲,考上了四川师范学院,是全村也是全家族第一个大学生,为家里大大地争了气。但随即家里又发愁了:虽说读师范免学费,但去学校报到的路费,在校总得有点零花钱,还没有着落。爷爷独自一人到明月山深处,像野人一样生活,砍柴烧木炭卖钱。这样坚持了四年,供父亲读完了大学。
这些事情,都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小时候爷爷给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的,慈祥中透着刚毅。中学时开始懂事,我才知道爷爷不平凡的过去。平反通知下达后,亲朋好友都来祝贺,爷爷仍泰然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1991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父母决定由爷爷送我去报到,爷爷自己也很乐意,说:“当年没条件送儿子去成都,现在一定要送孙子去北京”。我们从镇里坐汽车到邻水县,再转车到重庆,到火车站是傍晚,刚好错过了当天的火车,只能在重庆待一天。舍不得住旅馆,我们在重庆火车站候车室迷糊了一晚。第二天上车,坐了一天一夜,爷爷买盒饭给我,自己就着凉水吃饼干。
到学校报到后,爷爷不肯去住五元一天的招待所,和我一起睡学生宿舍。我的铺位是上铺,爷爷爬上爬下小心翼翼。爷孙俩挤是挤了点,睡得还好。我们在北京转了两天,参观了天安门、故宫、颐和园。爷爷很高兴,难得一见地露出了笑容。可惜当时没有手机,又不愿花钱拍照,我没有和爷爷拍一张合照,是终生的遗憾。
爷爷的行程是第四天回去,早上九点开的火车。头天下午,爷爷突然说,他马上就要去火车站,万一火车提前开了怎么办?在镇里赶汽车就遇到提前开的。我觉得好笑,说爷爷您没老糊涂吧?火车哪能跟汽车比?我又找来同乡师兄一起劝他,还是说不通。我只好送他去了火车站。
过了几天,父亲发来电报,说爷爷平安到家了。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但我也很不解,爷爷为什么这么固执,真的是不懂常识吗?他那一夜在火车站怎么度过的?
直到放寒假我回家,爷爷告诉我,他当然知道火车不会提前开,他先走,是为了给我腾床位,不想两个人挤在一张床。而且他一个农村老头,邋里邋塌,在学生宿舍搭铺,担心对我影响不好。至于在火车站的一晚,这辈子这么多苦都吃过了,那算得了什么?不就是坐着等吗?
我终于明白了爷爷的苦心,原来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他都是七十岁的人了啊,还以年迈之躯,为孙子提供力所能及的一点便利。
1999年春节,我带着新婚妻子返乡,到骑龙村看望爷爷奶奶。爷爷背驼了,语速更慢了,看到我们,喜悦立即堆满了满是皱纹的脸。不苟言笑的他,难得地幽默了一下:“孙媳妇是广东人,不吃辣。我办了一辈子席,现在要做不辣的菜,硬是遭考倒了哦!”他颤颤巍巍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那时我家住在石子街上,返程那天,一大早爷爷突然来了,走了十几里路,气咻咻的。他说,来送我们,带了两瓶咸菜,一瓶辣一瓶不辣。到了“牛背脊”车站,我们到大竹县城的班车开了,爷爷还直直地望着。没想到,这是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2000年,爷爷突然离世,走完了坎坷而又坚强的人生历程。三年后,我的孩子才出生,没有满足爷爷抱重孙的愿望。我在千里之外,还没有清明回乡拜祭过,这个清明,也只能遥祭了。略感欣慰的是,借春节返乡之机,我为爷爷扫过几次墓。爷爷的坟是一座浅浅的土堆,显得平淡无奇,湮没在越发茂盛的草木中。这就是他一生的写照:自己的苦难藏在心里,关爱他人却倾其所有,甚至编织“美丽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