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烟光里
永远不要忽视一棵树
或一片水会告诉你的事。
——彼得·汉德克
心撒野的一刻,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绿如梦,尽管太阳高悬,脚下是巍峨的大坝,背后紧跟着自己的身影。
早在晋陕大峡谷的老牛湾,我就见过黄河之清,来以前纸上行走,也见过三门峡水库之清,但脑子就拐不过弯儿来。在我的想象中,流经三门峡的黄河,被大坝拦起的碧波,都该是浊的。
1
我的想象由来已久,但几十年过去了,它并没有成长,仍固执地停留在往昔。许多个冬日,我与几位发小下午放了学,吸溜着清鼻涕,被寒冷撵得无处可玩时,就像老鼠一样聚到光棍毛六家,围着炕头的红泥火炉,听他讲述修建三门峡水库的故事。
刚开始,也就是毛六偶然讲起的时候,我们并不感兴趣,感觉离我们太远了,耳朵左顾右盼,听过几次才专心起来。每次讲述,毛六总是以炮声开头,嘴里“轰隆隆”的,脸上做出夸张的表情,眼珠子的一条腿跨出眼眶,好像爆炸就发生在面前。
我们一样眼凸了,顺着毛六的视线寻找,甚至满屋绕了一圈,捕捉冬天还活着的蝇一样,目光沾满墙上的尘土,最后又灰溜溜地回到他脸上。在毛六眼中,我们也没有瞄到想要看的爆炸的情形,瞄到的是比蚂蚁还小的我们,被他的眼吃了。
我们只好去想象,想象的依凭是看过的电影,比如《地道战》《地雷战》,白色的影幕悬挂在禾场上,一声“轰隆隆”就是一次爆炸,在三门峡的峡谷中回荡。
2
眼前的一切,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我的想象完全被四脚朝天地推翻了。毛六的“轰隆隆”声,那是曾经开山的炮响,一朵一朵从谷底拽着尾巴升起,然后烟尘四散地弥漫了。早被黄河浪昼夜不舍地卷去,或沉没于碧波之中。
在大坝库区一侧,两岸山脉拥镜相悦,晋地一边的山上,一座座风力发电机,像临水而栖的大鸟,有的影影绰绰。巨大的叶片抡起来,又像西班牙的大风车,把风搅得亮闪闪的。
库区的水愈靠近大坝绿得愈深,像塞尚“富饶的原野吃饱了绿色与太阳”,岸上莽莽苍苍的青山也像在水中生长,头朝下长成了深不可测的洞。那沉浸着的深,让我禁不住思绪跑马,跑到千载之外的汪伦踏歌的桃花潭。两郎依旧在,歌声化作桃花瓣,一瓣一瓣落在小船上,一瓣一瓣落在水里边。
把浪头折叠了藏起的水,仰望着红色的门吊矗立的坝顶,游人手扶着栏杆在看它,半天空驻足的云也在看它。它曾是一尺一尺攀着坝壁涨起来的,每天羲和驾御路过抛下的日头,也一定是一尺一尺沉下去的,顺着那暗幽幽的深,像千年前落入桃花潭的日头一样。
我又策马而返,一路星火地跑到朱老造访过的梅雨潭,那“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迷乱间,一道无雨而现的彩虹,横跨晋豫两岸,彩虹下的青山绿水,化作神女:
从三门峡峡谷的远方,
黄河与天相接处,
像巫山瑶姬款款而至……
3
而我曾经的想象,它该是浊浪滔滔,包括被蓄的河水,就像多年后印证我想象的雨季不辨牛马的“壶口”。拎起壶倒一碗,放到当空的月下,能把月亮饼一样泡成糊糊。
毛六给我们讲述之前,我们只在书中读过黄河,在歌中唱过黄河,或在银幕上偶尔捡一眼,并没有真正见过黄河。那泥沙俱下的浊,更多的是顾名思义,黄河不黄还能叫黄河?像父母日出而作的黄土地,不黄还称得上黄土地吗?
我们家乡最大的河流是滹沱河,落日掉进去会燃起满河火焰,洪水泛滥时会将沿岸的树林淹成泽国,但与如龙的黄河比起来,它不过是一条小蛇而已。当年我们几个发小,眼吊了把它拼命往大想,也不及黄河九曲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毛六“轰隆隆”地说,斩断九曲黄河,在三门峡修建大坝,连大禹都不敢想的事,毛主席一句话,“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就在三门峡建起了大坝。那大坝的坝堤,就像用城墙一道接一道垒起来的。
修建大坝的人来自五湖四海,火热的工地上南腔北调,毛六给我们学起来,什么“歇歇侬”“你气哪达啦”,什么“嘿实整嘛”“哥利马擦”。他说听起来最溜、最爷们气的是北京话。北京话出门爱带“儿”,不爱带闺女,舌头打开嘴门后,满口儿儿儿的。当时毛六给我们学了不少,但还能记起的,只剩下这残缺不全的几句了。
毛六模仿的时候,我们疑心他在骗我们,天底下还有这样的话?而且是啥意思,他又不屑给我们讲明白,大概自己也不懂,或者原本就是胡诌。但又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因为我们最远只去过县城,即使县城的人说话,也和我们不大一样。
4
阳光铺天盖地,大坝上像往日的工地一样热火,游人一拨一拨的,他们同样的南腔北调,在白发苍苍的老者中,我不知道是否有当年的建设者?
排队乘二号电梯下至坝底,来到大坝下游一侧,站在狭长的尾水挡墙上,仰望与峡谷肩齐的大坝,比在坝顶上看还要雄伟。目光变得吃力起来,攀岩一样攀爬着。那壁立的背后,水隔坝而望,脸若青铜兽面,但又十分温驯,像动物园里的老虎看你。
当年作为黄河第一坝,抛开别的不论,单单就坝的雄伟而言,在那个裤带紧了又紧,把肚子勒成小蛮腰的年代,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坝壁上“黄河安澜,国泰民安”八个大字,就是对那种骄傲最好的抒写。
“安澜”了的黄河,在我第一次光顾三门峡的那个上午,大坝上下一派祥和平静。在尾水挡墙发电区一边,下泄的水与库区的一样绿,一样的波澜不惊,一个个四平八稳的旋涡,翻上来又翻下去,打远处是看不出来的,几乎听不到喧哗。
在尾水挡墙的另一侧,也就是泄洪区这边,还不到排山倒海的时候,河床裸露的岩石透着褐色,残余的水东一摊西一摊。那泛着水光,或被阳光浇得深一片浅一片的褐色,也许就是三门峡历经千万年浪淘的“底色”。
十几只鸟在泄洪区栖息,用手机的摄像拉近了看,有的一动不动地发呆,有的脖子弯了拿喙搔痒,也有的机警地注视着水中。一位游客告诉我,那些鸟是白鹭和苍鹭,到了冬天还会有成群结队的天鹅,正说着有两只鸟振翅而起,顺着峡谷渐渐飞高了,消失在远处铁桥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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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毛六原是吃公家饭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又跑回村里了,过去在外面好像也没干过别的大事,修建三门峡水库便成了他最大的骄傲。
他说每天干完活,脸皮能拧半盆脏水,肚子里像长出一只魔爪。玉米窝头吃得香,地瓜面馍吃得香,渴极了舀一碗黄河水,连泥带沙都喝得香。能吃上白面馒头时,他一顿能吃一“卡”——也就是手钩了,顺着胳膊往上码,一个一个码至肩头,馒头大点能码八九个,馒头小点能码十一二个。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问是大白面的?
毛六“曰”道,不大白面的,还能叫白面馒头?
我们相信毛六吃过大白面馒头,热气腾腾的大白面馒头,但怀疑一顿会让他吃一卡。他一顿吃一卡,别人吃不吃了?再说了,国家哪有那么多白面,这个一卡一卡,那个一卡一卡,恐怕水库还没建成,就先把国家吃塌了。
可奇怪的是,毛六谝得越玄乎,我们听得越上瘾,便渐渐有了代价,他让我们给他买烟,说这么费力巴气地讲,连根纸烟也抽不上。他平时抽的是自家种的旱烟,二尺长的烟管在嘴里架起来,一袋烟就抽得满屋像炮轰了,把屋内驴一样的“光棍味”,赶到墙缝里,赶到屋外边。
在毛六笑嘻嘻的要求下,我们轮流给他买烟,每次买四根劣质烟。他讲故事的时候抽两根,把剩下的夹在耳朵上,左耳朵夹一根,右耳朵夹一根。毛六夹上烟的脸,半边像村支书,半边像下乡干部,讲到声情并茂时,两片脸便隔着鼻梁打架。
也就是那个冬天,我们知道了有一种烟就叫三门峡,一盒卖三毛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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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门峡烟的烟盒很漂亮,除了两面的“烟画”,整个儿是绿色的,看到它就会想到鸟语像柳叶一样的春天。一面印着往日的“三门峡”,一面印着建起的大坝,前面我说的“纸上行走”,应该包括这老早的烟盒。
当时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烟盒上大坝里的水是白的,“三门峡”竟是几块红色的石头,而围绕石头的水也是白的。我们不相信水会那么清,漂白了一样的白,那只是画而已。再就是“三门峡”,那几块散乱的石头,怎么看都不像“门”。
相距几十年后,第一次站在这尾水挡墙尽头的我,努力寻找着那烟盒上的或在图片中已见过的“三门”,尽管我早知道它们作了“轰隆隆”的尘埃,被成千上万吨水泥与钢铁浇筑在坝底,连同曾经的惊涛骇浪与扳船号子,但是就想寻找到它们,哪怕一抹飘忽的影子。
结果可想而知,“望三门,三门闭”,我被“拒之门外”,见到的仅是几块石头中仍存的张公岛,还有“根随九曲深”的中流砥柱。这“一岛一柱”,铭记着“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也见证着“青天悬明镜,湖水映光彩”。
在吃了闭门羹的那一刻,那老烟盒再现于我眼前,我从中看到了三门峡的“前世今生”,“今生”便是毛六给我们讲述的故事的结局。烟盒上的水不假,由“浊”到“白”,再到今天的“绿”,它如梦但并非梦,从遥远的祖先“执念”的那天起,让黄河“安澜”的夙愿,真真切切地变成了现实。
借用考古讲究的一句话,叫“透物见人”。透过三门峡大坝,我们不言而喻应该“见”到的是什么“人”,如果在雄伟的坝壁上雕塑的话,便是当年那成千上万的建设者,没有他们大坝就不会矗立起来,没有他们就不会有现在的三门峡:
“百花任你戴,春光任你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