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

怀旧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像一只散养在山坡上的老母鸡，慢慢踱步，饮草尖露水，啄叶上小虫，让我们在如风般奔跑的高铁时代，能够慢下来，找一处空地，蹲下身子，孵化精神之蛋。

我有时很天真地想坐船去远方，船上有帆，有桨，像《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回处州老家。古人坐在船上，一边看山，一边看水，看两岸青山如黛，流水清澈如镜，清风梳头，活水洗脸，或倚或卧，喁喁私语，桨声欸乃。一条船，穿行在山水间。

我想吃从前的慢美食，在舌尖慢慢浸濡，在胃里慢慢消化。我想起有个人，坐在天井里的一棵枇杷树下，往明净的青花瓷碗中倒清冽的酒。慢慢地呷，细细地品，在酒香里打发悠闲的日子，碗中倒映出澄净的天空。

邻居张二跑销售，是一只常在沪宁线上飞来飞去的鸟。多年前，张二从南京坐车去上海，途中无聊，不慌不忙从包里捏出两只清蒸大闸蟹，一边品蟹，一边看景。一车厢人恹恹欲睡，只有他双目炯炯。待两只蟹剔吃干净，留下两个完整的蟹壳，三个小时的旅程已近尾声。

我想在旧书里骑马穿行，邂逅侠客和美人，侠客浪迹江湖，豪饮大笑；美人羞涩矜持，衣袂飘飘。我骑着借来的马，沿一条大河一路北上。大河上，帆樯林立，岸边纤夫躬腰。我在马背上，望见船尾有个美人，临水浣衣，一闪而去……

我想丢下手机，从百忙中抽身，到山中去做半日闲人，像张恨水说的“抱膝看屏山”。抱膝是一种姿势，更是一种表情。我静坐在一角，双手抱膝，看远处如屏青山，山也看着我，它会认识一个远道而来、静静看它的人吗？

我想在一棵苍劲的古树下踩踩秋天馈赠的落叶。一直觉得，秋天的落叶不用扫，留给有心人去踩才好。人踩过落叶，会听到季节和时间的声音，内心便安静下来。

我想去郊外找霜，在一畦碧绿的苏州青菜叶上，打量一层薄薄的霜。透过这层霜，领略大地的温度、时光的流逝，顿觉时空和季节变得辽阔、苍凉。一个朋友曾指给我看乡村空地上的鸡爪霜。鸡爪霜，是冬天地气下沉，万物内敛，一只大公鸡，或雍容华贵的老母鸡，悠然踱步，留在大地上的一枚印章。

我想到老轮船码头拜见从前的旅人。这座城市有一座旧码头，现已废弃不用，从前的好多人，都经由这里出发或抵达。他们都去了哪儿？那些男人、女人，胖人、瘦人，长者、少年……撑着油纸伞，拎着旧皮箱，在天青色里走远了，消失在晨风岚烟里，路弯弯，水迢迢，我踯躅在旧码头上，与他们隔空相望。

高铁时代，好想慢下来，觅一旮旯，学一只老母鸡，或一只鸟，匍匐在岁月和乡愁的穰草上，孵化精神之蛋。抚摸着这些蛋，我的手心感到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