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中的无声世界
多年前,我在企业上班,因工作需要,我常出差到几十里外的一家镇办工厂去。这个工厂给我们单位加工产品,我受企业委托,负责去检验产品的质量。地方不远,坐公交车一个钟头即到。这一带的公路两边几乎都成了门面大同小异的加工厂,一个大院,几间厂房,大都以生产汽车配件为主。
我去的这个厂就是其中之一;但规模相对大一些,也正规一些。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里的工人很大一部分是残疾人,工厂是属于社会福利性质的。当时有一个工人正给产品喷漆,我连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一直不抬头,只顾干自己的活。这时别人告诉我,他是个哑巴。当他知道我在跟他说话时,歉意地冲我笑着。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工作服,衬着一张眉清目秀的脸,这张脸虽说溅了些油污和漆点,但仍显得聪明、白皙。他干活很勤快,一刻也不闲着,那些工件相当重,有的甚至几百公斤,他和另一个胳膊有残疾的工人吃力地翻动着。我隐隐替他担着心。十聋九哑,耳朵听不见,会降低人的灵敏度,稍一不慎,就有可能碰着磕着。
我正这么想着,那个哑巴工人冲着胳膊有残疾的工人"嗯啊…嗯啊…"地叫起来,我赶紧过去看,他的手指给工件挤压了一下。他疼的脸都变了形,嘴里一个劲地吸溜。胳膊有残疾的工人傻愣愣地站在一旁,嘴里喃喃着,不知是在表达歉意还是在为自己辩解。我用手比划着让他去医务室看看,他摇摇头,连受伤的那只手的手套都没摘。没多一会,大概不那么疼了,他又啊啊地喊着那个胳膊有残疾的工人干起来。
我对车间主任说,这个车间应该安装行吊,可以降低工人的劳动强度。主任苦笑了一下,说厂里没有资金往这上面投。
这时,跑进来一个穿工作服的个头超矮的人,我纳闷怎么这里还有小孩。仔细一看,这"小孩"竟生着一张大人的脸——原来是个侏儒。当时我不知道他干的什么活,对他的身量来说,从事这样的重体力劳动真是难为他了。后来,我在厂门口的表扬栏里看到了他,原来他还是车间的一名骨干。
那天我有些感冒,流鼻涕,还不时打几个喷嚏。临下班时,那个哑巴工人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打着手势,嘴里啊啊着。我不懂他的意思。他又改变了手势,先是两手抱肩,做了个怕冷的姿势,然后指指嘴,又扬了扬脖,眼神里传递出一个关心。我终于明白了,他是在说,你感冒了,吃药了没有?
我一阵感动。他在繁重的劳动中,在自己的手受伤的情况下,还察觉出我生了病,而且对我表示了关心。
我无言以对,只是指了指他的手,让脸上做出询问的表情。他举起手动作夸张地摆动着,意思是没事了,早就不疼了。
时隔一周,我再次去的时候,却不见了那个哑巴工人。我向主任打听,主任对我说哑巴前些天被工件砸成重伤,已经住院了。
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张聪明白皙眉清目秀的脸和他那打着手势的啊啊声。
我想他这次出事故一定也是因为他的耳朵。他在无声的世界里默默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心无旁骛,听不见机器的轰鸣,听不见领导的斥责,也听不见沉重的工件在倾倒。工件砸在他的身体上是无声的,骨折和流血是无声的,他的疼痛也是无声的。命运在他本已不健全的身上,又增添了一处伤残。一位领导对我说,他可能干不了这个活了。
我不了解他的家境,不知道他"干不了这个活"之后又将如何生存。然而,我却从心里不希望他再干这个活了。
那天正好赶上他们开工资。另一个哑巴工人拿着他的工资卡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又和会计比划着什么,可能是扣了他的什么钱,表情很激动。会计就用笔在纸上写写划划地解释。他好像还没弄明白,四处找笔。我正坐在旁边,就把自己的圆珠笔递过去。他接过笔来开始在同一张纸上连写带比划,半天还是没搞清楚。我看着都累。会计也受不了了,他对一个等着领工资的工人说,你去把他媳妇叫来吧,我跟这小子说不明白。没多久,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也是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五官很周正,一张口才知也是一个聋哑人。但看得出,她的头脑要清晰得多,领悟能力也强,会计在纸上写字时,她不断地点头,然后对丈夫打着哑语,到底是两口子,容易沟通,丈夫很快就平静下来,两个人拿着卡笑嘻嘻地走出办公室。会计长出一口气,我也跟着长出一口气。
装配车间属末道工序,说是车间,其实就是在两间厂房之间搭了个棚子,两头敞着,没有门,几乎就是室外作业。这里的工人大多是女的,除了一个肩膀歪斜的妇女,其余的都是健康人。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里的气氛较别的车间活跃一些。其实这也是个累活,在我们厂,都是男人干的。我看到这些女工们熟练地操作着,几十斤重的钢板搬动自如,机械的动作每天都要重复数百次,忙的时候还要加班加点连轴转。
钱都不是那么好挣的,凭劳动吃饭的人活得更是不容易。与付出的辛苦相比,他们的工资不算高,但是能够养家糊口、能老婆孩子热炕头。在一些人眼里,这或许是生活的底线;但在这些工人,尤其是这些身患残疾的工人心中,这也是对生活的不懈努力和追求。他们的日子过得贫,却过得不贱。
时至今日,我仍能感受到聋哑工人的善良,侏儒的高大,还有女工们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