涝池
涝池是天然雨水聚积成的塘。农业社会时,西北干旱地区凡村庄必有涝池。那时候,风如刀,雨似剑,旱若锤,沙像钉,村庄被锻打得瘦骨嶙峋、筋脉暴突。那一塘塘涝池,便成了滋润村庄的柔肠。
黄土高原沟壑地带,村庄的前身多半是堡,就好比蝶的前身必定是蛹。堡们大都依据险要,易守难攻。饶有趣味的是,家乡把堡并不叫堡,叫城。数百年风雨飘摇中,城确凿衰老在了时光里,破败到没了城门、没有了城楼,就连顶上的城垛子也圮毁成依稀可辨的颓墙,风雨中招摇着半人高的野蒿,是蛇、野兔、地老鼠、黄鼠狼、呱啦鸡们的乐土。而城对过的那院寺庙,却青砖灰瓦、翘檐拱角,一派巍峨。庙曾是乡土生存中不可或缺的图腾,衍生着禁忌,抚慰着创伤,给予着希望。只不过到了我们这一辈,它已经变成了村庄的卫生所,驻扎着曹、陈两位公派医生,是我们种牛痘、吃宝塔糖和打油西林的场所。
涝池就横卧在庙院上面的一小块台地上,像极了一条大肚子的鱼。它头冲着庙,眼望着堡,背靠了一道高高的土坎塄,滚圆的肚子鼓突突挺到涝池岸,长长的尾巴就连接着窄窄的村道了。雨季里那些能把村庄雕凿得千褶百皱的霖雨、暴雨、雷阵雨,沿了村道,一头扑进涝池,就像暴烈的马驹儿被笼进了圈,不再由着性子奔突,让水土极易流失的村庄获得了一份平安。此时若能凭空鸟瞰,涝池铁定了是半月儿,亮汪汪的,倒映了晃晃悠悠的白云、枯柳、浣衣的村女村妇、饮水的牛马驴骡和光了腚的半大孩童,是乡村水汪汪的眼睛。坎塄上那株大柳树,总得四五个壮汉才能合围住,树洞里经常藏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光腚,挤成团儿躲避家长们的抓捕。茂盛的枝条垂到水中,婆娑弄影,是春做柳笛、夏编柳条帽的上好材料。涝池岸上,毛茸茸的彬草间夹杂着的车前子、蒲公黄、野菊花、地丁草、麻蒿蒿、野马兰……黄的、蓝的、紫的、白的小花次第开放,是女人晾衣裳和娃们烤光腚的好去处。
涝池的历史该和村庄一样久远吧,就连一肚子掌故的祖爷爷都讲不清它的年头。捋着银白的山羊胡卖弄说:"藏风聚气,得水为上。老先人比谁都讲究,池、庙、堡,连线儿的,这是风水!"
的确,乡土衰老在时光里的村庄大都很不寻常。
清末一场动荡中,家乡一带的许多村庄都遭遇过重创。有一回,堡子也被团团围住。我们的祖祖奶奶站立城头,扯高嗓门跟他们喊话周旋,威风凛凛,气得围城头领七窍冒烟,当即命令抱薪火攻。至今我们家还珍存着那时候的一个桐木大柜,柜面烧痕斑斑,最深的烧坑有几个巴掌大,半寸多深。其时城内已经连日水荒,不要说人,鸡狗都渴得直伸脖子,粒米不进。可我们的祖祖奶奶却站到城顶的垛口上,扬言囤满、井深、猪肥、蛋丰,三年五载都不闹饥荒。老辈们说,他们火攻不破,恼羞之下改为水攻,挖开了涝池放水淹城。城里老少知道他们中计了,欢喜不已,提桶端盆,接得家里缸满、盆满、锅满、瓮满、槽满。
未在西北旱区生活过的人,很难理解水的金贵。家乡曾流传过一个刻骨铭心的趣谈,说有客路过,渴,敲门乞水。人家心地善良,端了半碗菜油递上,客大为感动,说只求一口水,不敢如此破费。人家苦笑说,咱们这里水比油贵!
黄土旱塬上,相当一部分人吃水要到深沟去挑,一担水得用几身汗换。丰水季倒还罢了,不过花几个臭力气,要遇着旱天,泉眼细如针眼,舀一勺水得等半个时辰,拼的是耐心。许多人家挖有水窖,落雨的日子,雨水混着泥巴、草屑、畜粪,汩汩灌进窖里,澄澄清,就是人畜共享的饮用水。
涝池能不成为村庄不可或缺的标配?雨季蓄水、防涝,是村庄的防洪池。旱季里,村庄日常的饮牲口、洗衣裳、淘猪草、泡苇篾、沤麻、浸皮、和泥、浇菜……全指着那几塘涝池。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动不动就遇上旱天气,干土窝窝里种子生不出芽儿。此时,涝池里的那塘绿水,就成了哺育村庄的甘霖。大人小孩,成群结队,肩担、手提、车拉,一趟趟运去田间,点一粒种子浇半瓢水,庄稼汉的心就得到了滋润,一年的瓜果蔬菜就有了指望。伏天里,有一种鸟的叫声像极了"担水浇葫芦",此鸟一叫,勤快的庄稼汉便叮叮咣咣去涝池挑水,一窝一窝浇他们的金瓜、黄瓜、葫芦、辣椒、洋芋、红苕,和极为稀罕的甜瓜、西瓜。
是不是只有物力维艰,人才会懂得珍惜?那些年月,高原人最会节俭了,将一切当作造物的恩赐。
此时的涝池铁定是娃们家的乐园。亲近自然、乐享山水,是那个时代农家孩子们的标配。小不点们自然百无禁忌,赤条条扎进涝池里,扑腾得水花四溅。半大一些的猫腰蹲在涝池岸边,一眼一眼斜睨挥舞着棒槌捣衣裳的大妈、大嫂、大姐姐,着实等不及了,便会捡来长竹竿故意搅浑水,逼迫她们鸣金收兵。大妈大婶们笑骂:"还都没长成形哩,好意思害羞?"嫂子们则懒得费口舌,猫了腰追过去,拢到怀里,三两把剥掉衣裤,赤条条撂进涝池。大柳树上的喜鹊们也被逗得嘎嘎笑个不停。
涝池最排场的是秋后的沤麻。《诗经》有载:"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可见沤麻历史的久远。彼时的乡间,捆东西的绌绳、拴牲口的缰绳、拉车子的襻绳、装粮食的麻袋、纳鞋底的麻线、赶大车的麻鞭……缺一不可,都指着那一片蓬勃的火麻呢。火麻成熟后,挥镰割倒,码齐捆好,得先泡进涝池沤半个月,好让麻皮容易剥离。一捆捆火麻装车拉回,码进涝池之前,孩子们必定要挤上前采摘麻籽的。是因为涝池的缘故吗?水性至柔,那些给峁、梁、沟、壑磨砺得倔头倔脑脾气暴躁的大人们,这时候却都格外宽和,个个噙了旱烟锅,笑眉笑脸地一任娃们吵吵嚷嚷争抢。推搡和撕扯是少不了的,急了眼,揪住领口搂了腰摔上几跤,也是常有的事。只要不出大格,大人们绝不制止,咧开大嘴笑得黄牙粲然,偶尔还会喝两声彩。在他们眼中,牛牛娃不经摔打,咋能撑得起苦巴巴的日月?可一旦谁胆敢欺负弱小的或者女娃娃,那断不可饶,必会遭到厉声呵斥;若斥而不止,好戏就上场了,一个闷脚便踢进涝池去,不信他不长记性。乡土养成就这般直截了当、干脆利落,是与非泾渭分明,绝不多费口舌。
淹没进涝池的火麻捆,一天天在水中冒着泡儿。这些天,细腿的水蜢子扎堆儿来涝池炫耀它们的轻功,水面上密麻麻的水圈儿,像雨滴乱洒。长尾巴的蜻蜓煽圆了透明的双翼,侦察机一般在空中盘旋。几只旱鸭子扭动着笨拙的身体,伸长扁嘴在水中逮零食。这是一年中最后一段凫水的日子;再往前,秋凉了,涝池就被大人们列为禁区。顿顿饭时,大人们都要扯长了嗓子冲涝池唤。唤也不归,便会赶来逐上岸,扯住耳朵拽家去。
不是娃们这阵子特别贪水,大人这时候也频繁地光顾涝池。男人们趁歇晌,光了油亮的脊背扑沓扑沓赶来,多半有女人正在洗衣服,便催:"赶紧!"女人嘴一撇:"皇上不急太监急。"男人说:"那我真脱了!"女人满脸不屑:"谁没见过啥,嘁!"男人呵呵笑得乱抖,挽高裤腿趟进涝池去搓垢甲。女人们则在夜幕掩护中去涝池净身。约定俗成的,这些个夜色里,男人们都要绕开涝池走,就连男娃们儿也都知道回避。家乡的涝池守护着这种乡风,半点也不含糊。
火麻沤好了,一捆一捆捞出,立在涝池岸边沥水;晒干后,冬里农闲时剥成皮麻,捻成麻线,合成麻绳,织成麻袋,乡居生活的自足性便落到了实处。自然了,编席前的泡苇秆,削皮后的净皮子,也都得靠那塘涝池呢。人们格外珍惜清凌凌的窖水、泉水和井水,量入为出和物尽其用,是那时候人们特有的心性。待到涝池的水一干涸,黑黑的淤泥便是优等肥料,一锹锹挖出来,笼成堆,沤熟、晒干、敲碎、溜细,来春作为追肥撒进麦田,不消几日,麦苗儿就黑油油的,壮实得风吹不弯,雨拍不倒。张开了大嘴的涝池便单等着那几场大雪天呢。雪刚一停,各家各户就出门扫雪,一堆一堆拢起来,无论远近,都要一担担、一车车倒入涝池中。融雪的日子,村庄的场、院、路干干爽爽的,而涝池则又汪起来一塘清水,好滋润又一轮日复一日的干旱和苦焦。
涝池,在后工业社会背景中长大的孩子们眼里,已然成为相当陌生且格外老土的一个名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