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秋影

这是一个暮秋的夜晚，没有月亮，星星也隐在了黑暗里，夜色扣住了宽阔的河道，看不到一丝光亮。虫子们睡了，被秋天的湿气裹住了似的，张不开嘴，四周就格外的静，似乎能听到风走过的声音。哦，不是风走过，是河面上的水气弥漫开来，和夜色缠绕在一起，那袅袅凉风，如情人的耳语，在河的上空纠结着，交织着，衬托着这夜色的神秘。寒露已过，风里有了些许的寒意，香雾云鬟湿，钉尖一样细密的湿冷拂过手臂，让人不由得加快了行走的脚步。

秋天夜里最好看的，要数河道拐弯或者水景里的雾气。到下雾的时候了，乳白色的水气白纱似的，悬垂在河面，给河道里东去的流水、渐枯的青荷、挺拔的菖蒲、柔曼的芦苇罩上一层梦幻色彩，如白头纱下覆着的若隐若现的新娘脸庞，远远望去，使人恍若置身于灯影里的秦淮河。走近了，却只是薄薄的一层，似有似无，牛乳似的淡淡勾勒，只有远处的水浪轻轻荡起细碎的浪花，在夜色里无声奔涌。

我喜欢此时的渭河，这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整个夏季，渭河两岸灯火阑珊，人声鼎沸，熙攘嘈杂的人群让河水变得蒸腾起来，昏黄的水流哗啦啦向东奔去，急于逃脱这人世的吵闹一般，不曾停下脚步。冬天来了，只有渭河河心一小股水流悄悄流动，靠近岸边的地方早已结冰，即便是出太阳的日子，那些冰也不曾化开，跃动的冬日阳光照耀在河面上，反射出碎银般的光芒，河面起风了，风里裹挟着冰碴儿般，打在脸上生疼。而春天，又过于短暂，还不等冰雪消融，小草冒尖儿，春天便在河岸如雨般的落花里消逝了，快得来不及伸手触摸新萌出的芦苇嫩芽，那些苇丛就已经青得逼人的眼。只有秋天是不疾不徐的，缓缓而来，徐徐而至，如一位大家闺秀，不慌不忙地拿起手中的画笔，在这天地间一笔一笔涂抹，远山沉郁起来了，草尖儿渐渐发黄，那金黄也感染了银杏叶、栾树林，一片片金黄晕染开来，直至红栌的红、蔷薇的红加入进来，层林尽染，遍野斑斓，那秋色才到了最为饱满的时候，这时天地之间的渭河就成了一幅俊山水，如画般镶嵌在天地这个画框里。

渭河岸的湿地公园里，有着大片的银杏林，这号称"植物化石"的树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穿越千年的沧海桑田，依然枝繁叶茂，子孙遍地。这个时候，当别的树种正从碧绿转向青黄的时候，银杏已经全数飘黄，一株株挺拔的银杏从丛林中凸显出来，使人一眼就看得见那透亮的黄，而那明黄又有着极强的感染力，映在路上行人的眼眸里，生发出蓬勃的力量，即便夜里，也依旧耀眼。这时候，银杏的种子成熟了，成串的种子裹在鹅黄的果肉里，沉甸甸地低垂着，像极了满树的麦黄杏儿。已有人在树下捡拾熟透掉落的杏果，脱去果肉，只留下白胖的种子。那些有着和叶片一样明黄的种皮，便柔软地卧在青草丛里，如母亲褪下的胎衣。所有结着果子的树，在我心里都有着无端的哀伤，一年又一年地开花、结果、成熟，那些树们便像极了多产的母亲，始终无法停下生育的脚步，奉出一年又一年的丰硕，却在秋风里独自老去。我在暗夜里注视着这些银杏树，心里充满对树母亲深深的敬意和莫名的心疼。

鸟栖红叶树，月照青苔地。有着月色的秋夜，银光遍洒，水面浮光耀金，有风拂来，远处桂树清香浮动，那香气借着月色传得很远，和着开阔的河面，泼银洒雪般，天地澄明。偶有云朵飘忽而来，月光刺破层云，漏下些许亮光，这月色就最易使人暗生相思。而今夜，是无月的。没有了月光的照耀，天地隐没，这暗无光影的夜色里，只有秋雾、凉风轻轻装点起一河的波澜。缓步行走在渭河岸柔软的步道上，玉露垂青草，金风动白蘋，空气中的湿润让人脚步缠绵，仿佛暗黑的夜色里有着触手在轻轻挽留你的步履，让人沉醉在这无边的温柔里，不忍离去。

是啊，这秋夜是温柔的，跨越了五千年的时空，隔着千重万重的光阴，轻拂着万千先民，依然不舍昼夜，越过白天的和暖，也轻拂着你我，温柔不减。而千年之后，又将拂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