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文学网 > 散文 > 短篇散文 > 正文

秋天里

作者: 刘梅2023/09/20短篇散文

无论夏天多么酷热,也挡不住急急如律令的时光催逼,仅吹了几阵凉风,且未下一场透雨呢,夏天就已经闻风而动,仓皇出逃,万物迅速步入了秋天。出门散个步,像是与秋天初次的碰头就没穿对衣服一样,只道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果然,立秋那天,毫无预约地,凉风就突然地吹来了,悠悠地吹在脸上很是受用,但短袖露出的,被一整个夏天的烈日晒黑的胳膊立即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料峭,需要一件长袖薄羊绒衫才能抵挡。人言春捂秋冻,秋天的凉意是一种于人体无害的、可以全盘接纳的美意,因为这时的天空是湛蓝而高远的,道路是宽阔明净,暗绿的、翡翠色的河流缓缓地向远方流去……人人此时可以想起来一句诗:天凉好个秋!

在故乡的村子里散步,见农家小院大门敞开,院子里有两个老头坐着小板凳在下棋,另外的汉子或站或坐观战。院子里用啤酒桶,废旧轮胎,趁手的瓶瓶罐罐,随意种着各色的花,大都是那种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几乎在记忆里被遗忘了的品种:乌红的站成排的蜀葵,粉红色的指甲花,金黄色带血红的万寿菊,大红的、像硬绸子做的状元花……当我们见到这些花时,叶子差不多都干枯了,枯枝上擎着的花朵像衣衫不整的美人有些狼狈不堪。不远处稻谷沉甸甸地垂着头等待院子里下棋的那些人来收割入仓,掰完了苞谷的苞谷秆像失了心肝的汉子在野地里沉默地杵着,大片的深绿色的苞谷地,好像一夜之间叶子就唰地黄了。那些看上去提心吊胆的,长在悬崖边上的斜坡地里的苞谷,是哪些勇敢的人种上去的呢?核桃树高高的,似乎需要些身手才能爬上去,叶子虽掉得稀稀疏疏,却结满了硬净结实的果子等着人来摘,野栗板树的果实是嫩绿色的,毛茸茸的,被松鼠愉快地偷吃着,树下的百合花依然沉静地盛开着,满怀了爱与忧愁……但她很快也要谢幕了,旁边草丛里东倒西歪地睡着七八个没心没肺的大南瓜,圆滚滚地腆着肚皮,一只瘦弱的小蛇正追赶着水渠里的青蛙。

这时节,这寂静的乡间也有一户人家选择了在立秋以后办酒席。一个女孩子在县城的中学读书,寒窗苦读很多年后,她考上了成都的航空大学。在秋老虎的天气里,在甜美的期待中,她每天帮父母做完农活,然后就在家门口香樟树上荡秋千,在秋千上有着无穷遐思,这小姑娘将要燕子似地飞走,将要离开她生活十几年的山窝窝了。

山里平时都是清风雅静的,这几天因为丫头家办喜事才热闹起来。她家办完升学酒,将苞谷稻谷收进谷仓,给她置办好行李盘缠,就送她去成都上大学了。村里在外边工地干活的男女陆陆续续回来了,因为天气凉快了,家里苞谷熟了需要收了挞谷子,又或者外面工地的活路也做得差不多了,千里之外的他们从微信或抖音上看到这丫头的父母托村里长辈发的通告得知家里要办喜事,便互相催促着从泉州上海杭州这些地方启程,坐一天一夜火车到达县城,再坐两小时乡村客车回来了。头天下午拢屋,气也不歇水也不喝开始收拾自家房舍地院,再冲个热水澡点上蚊香美美睡上一觉。醒来是异常明净凉爽的秋天,在门前树林的蝉噪声中起床,然后简单弄个早餐吃了,便往办喜事的人家赶。不到九点各路人马就聚拢在办喜事的院子里,原先寂静的院子就立刻人声鼎沸了。劈柴搭灶,生火煮茶,切鸡宰鱼,在知客司的指挥下各司其职,吆喝声、炒菜声、油炸声、锅铲声、小孩嬉闹声,响成一片。按本地的规矩来吃席的要吃到头轮席才算不吃亏,所以亲朋好友也早早地就来席上坐定,待负责掺茶的老太婆挨个倒上热茶喝起,只等上菜,就像幼儿园里排排桌吃果果的瓜娃娃一样。在大人孩子的目光中,菜上桌了,大都是荤菜,摆了有十几碗,桌子都嫌小,盘子垒了一满桌。人们举箸大吃起来。一直吃到乌黑的老咸菜拱起的烧白和甜酒拌过的粉蒸肉才算完整地吃到了乡下的酒席呢。

立秋以后,很快就是月半也称中元节了。村里回来吃丫头升学酒的那些人早就进城买好了月半要用的香腊纸烛,一封一封整齐地在堂屋的大方桌上供着,上面用毛笔写着:今当中元之期,孝男孝媳某某诚备银钱多少封奉上,故显考或者故显妣大人某某收用的字样,桌子上用大瓷盘装着洗干净的梨和葡萄,小瓷盘装着一大块上好的煮熟了的刀头肉,几炷香点燃恭恭敬敬插在桌子正中的洋芋上。在外打工的地方离故乡太遥远了,需穿州过县,历经车马劳顿奔波之苦,何况地下的亲人们尚未见识过高铁、地铁,也不知道高速公路和快递,原先走了几十年的老官道如今也长满了杂树和荆棘,所以后人们必须恭恭敬敬,亲自于千里迢迢之外赶来陪死去的亲人们过节。

中元之期中给鬼神进贡的日子,理所当然地成为阖家欢乐大吃大喝贴秋膘的日子。但见粗狂汉子蹲在溪边洗腊肉香肠、给刚杀的大雄鸡褪毛,他的两个儿子在上游折纸船放溪水里玩儿,或是把家里的小猫小狗捉来洗澡,在溪水里神气地趟来趟去,隔了一会儿他勤快的婆娘又将拖把,塑料布,咸菜缸子,布娃娃,拖鞋搜来搬到溪边洗刷。傍晚的厨房里,火儿坑的铁罐里炖着土豆和鸡,铁罐盖子上挟满明亮的火炭,等炭火慢慢煨熟罐子里馋人的美食。然后这俊俏女人在门口蹲下细细地剖男人从河里抓来的一种名叫桃花的鱼,小孩则攀在母亲肩头叽叽呱呱,嚷着要吃最大的那一条。

村里的孩子们经过一个夏天的下河板澡,捉鱼抓螃蟹泥鳅,躺在月光照亮的深巷里藏猫猫之后,迎来了立秋和月半。被父母押着一同下河沟烧一回福纸悼念完祖先之后,他们开始模糊模模糊糊懂起事来,对生和死似是而非,知道了大人小孩都会死掉,死了要上天,活人要给死去的人烧纸,不然死了的人在阴间会没钱花,会夜半三更上门来讨钱,于是小孩也无端生出几许莫名的忧愁。从立秋那天开始,被父母勒令不可以下河坝板澡了,因为立秋那天起河水会变得冰凉透骨容易得病,月半那天招来了众多死鬼祖先在河坝头徜徉聚会,起码要秋天结束才肯回天上,然后被父母告诫烧纸的时候要耐心好生看着,不要熄灭,不要被风吹跑,否则先人们收不到钱,然而月半过了就该开学了,故而立秋那天一过,小村里突然安静了,昔日疯玩的孩子都规矩坐在家门前柳树下的小板凳上赶作业了,月半则算是个令人黯然神思的日子,意味着儿童天真的快乐行将消失,成年的哀伤开始爬上幼小的额头。

渐渐地,天气只会越来越凉了,父母掰完苞谷挞完谷子煮了几顿新米饭一家人吃了,把一口袋拾掇得干净的新稻米连同哭哭啼啼的娃娃交给老师以后,又要去远方的建筑工地和工厂出汗出力了。娃娃们在父母远行的、清凉明净的秋天里开始琢磨:那些夏天在田野里飞翔的、可爱的蝴蝶蜻蜓蜜蜂统统不见了,蝈蝈也不叫了。树上趴着的空空的蝉蜕尤其给他们带来了无数惆怅和忧思,它们去了哪里呢?于是小小年纪也感悟到光阴催促,人生严峻,努力读书的紧迫,于是在课堂上益发凝神持重起来。因为他们终于知道,无数个盛夏会过去,无数个秋天会来到。人如蜉蝣,都会经历生老病死,四季轮回,在命运的玻璃瓶里,作为个体将会无数次遥望到每一个晚霞燃烧之后的黑暗里,太阳将会有更加明丽动人的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