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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跟踪”我的朋友圈

作者: 朱小平2025/01/07短篇散文

一贯节俭的母亲,不知几时舍弃了老年机,换了一款宽屏智能手机,还赶潮流下载了微信。通讯录里虽然只有她了如指掌的五个孩子,但已足够支撑起她的全世界。哥哥姐姐没事轮番跟她语音视频聊天,检阅她和病父的身心状况。我有事也不愿与她说,生怕引来她对我喋喋不休的数落。可母亲越老越像修炼出了某种特异功能似的,总能及时感应到我的心灵需求。

大约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刷美食博主的抖音视频刷饿了,随后在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做梦都想吃家乡的辣椒萝卜炒风干肉。”隔日午后,母亲就托“顺丰”助我梦想成真。住在母亲附近的二姐悄悄告诉我,母亲早已买了新手机,一直在“跟踪”我的朋友圈动态。

年过不惑,细数浮生,与母亲相聚的时间甚少。据外婆说,我脐带刚脱落母亲就撇开我,上门去乡邻家赶工做衣服。外婆抱着我走村串户寻了她九个月乳汁。断奶后我便不再哭着找母亲,从蹒跚学步到远嫁异乡,这漫长的历程,渐次疏离了她。

印象中,我们母女间的交流联系,从她主动抽出的量衣竹尺,延伸到一根隐形而坚韧的电话线,我们从不说爱与挂念。隔着千百里,母亲仍然习惯用祈使句的命令形式:“你不要”“你应该”“你必须”。我也用年轻气盛的疑问句式反驳:“为什么”“干吗”“又怎么”。火气冲天的话语,“烧”断了电话线。直到我做了母亲,才慢慢领略到对孩子的“陪”与“养”难得两全其美。之后母亲来电,任她臆想中的空穴来风指责不停,我收敛戾气,改为最简洁的轻声敷衍:“嗯”“哦”“噢”。

也许是我的冷淡击退了母亲的热情,又或许是她看了我朋友圈乐观嘻哈的信息而安心,母亲的“骚扰”电话少了。于我而言,似乎没有她的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开始肆意放飞自我。

当我在朋友圈显摆了两天扯小笋的战绩,正准备第二天再去远一点的山野扯笋时,接到了母亲久违的电话。她开口就对我一顿劈头盖脸地怒骂:“人到中年还四处野,搞起像个山妪,人家都说你这个幺女是长女,我忍你好久了……”

原来,母亲在朋友圈细查了同事拍我扯笋的小视频,她看见了蜿蜒陡峭的山坡、看见了荆棘密布的丛林、看见了蓬头垢面旧衣烂衫的我。她想到了我拔笋的艰辛与前路不可预测的险境,想到了庸碌无为的我,连她遗传给我的外在的体面优雅都把持不住,从没为她带来丁点骄傲。我理解了她的心疼,她却始终不懂我的快乐。

小时候我就喜爱户外活动,爬树摘桑葚,蹚湖采芡实、莲蓬,吃得指甲嘴巴乌黑。有一次惹一身毛毛虫毒,还把羊角辫上的红绸子挂树杈,蕾丝裙子扯烂,丝袜踩进淤泥里。我这副狼狈样是作为裁缝师的母亲无法容忍的。她一门心思讲究穿着打扮,常说吃什么在肚里,别人看不见,不挨饿就好;穿在外面,别人一眼看穿,所以要体面。她好像总是在为别人而活。

那天她老远大骂我是个“狗獾子”,拿起量衣竹尺追打我。我跑赢了,母亲摔在粪凼边。我又跑回来让她打。母亲在我身上涂抹万金油,分不清哪处是尺抽的肿块、哪处是毛虫毒疙瘩,她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号啕大哭起来,发誓再也不打我了。我第一次体会到母亲的爱,是痛并幸福着的。

母亲感觉我的呼吸有些急促,她在电话那头柔软起来:“你不要吃鲜笋,你十年前肾结石发作,痛得在病床上打滚。”我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母亲却记得我曾生过的大小病,记得医嘱:竹笋草酸含量高,是发物,结石病人慎吃。我连连应允,母亲才放心挂掉电话。

删除扯笋视频时,无意中翻到早春在朋友圈写给儿子的短文:“要想有人真正爱你,除非你能让他(她)感到骄傲。”下面很多人点赞,我又加了一句评论:“不,这个世上总有一个人无条件地爱你,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

这个人,就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