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茎 青杏 豆腐干
今天读汪曾祺《萝卜》,其中有一句:“小时候吃的东西都是最好吃的。”这句话,我颇为感同身受。不知为何,小时候吃嘛嘛香。
夏天,在壕沟薅根草茎,用牙咬下一节,在嘴里咀嚼,那股甜丝丝的味道,够咂摸半天的。最爱吃的草茎当属狗尾草,汁多,嫩,甜。
我还曾趁祖母不注意,钻进窗下园子里偷摘青杏,躲到一边品尝。青杏又苦又涩,尽管如此也舍不得吐出来。青杏里面的核还没长成,白色的,心形,包着一股水,咬破了,哇呀,那水苦得能记后半辈。
秋天,壕沟里野蒿中的黑黝黝成熟了,便摘来吃,酸甜酸甜的,要是能拌点白糖吃,那可就美气死了。然而,那时候白糖金贵,轻易是吃不到的。
大地里庄稼收割后,去捡柴禾。当肚子饿得咕咕叫时,便跑到收秋后的萝卜地里去遛萝卜,只要有耐心,准能从土里扒拉出歪歪腚或不完整的萝卜,用衣襟揩去浮土,咬一口,又甜又水灵,还有点辣,饿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狼吞虎咽起来。
家里的大酱、各种咸菜,都太咸,不能当零嘴吃。唯有祖母做的豆腐干,既可当菜吃,又可当零嘴吃。
豆腐干是用豆腐做的,先把几块豆腐切成有如腐乳大小的块,然后均匀地撒上一点盐面,整齐地摆在大盖帘上,放在阳光下暴晒。豆腐块招苍蝇,祖母坐在旁边,用手里的大蒲扇驱赶苍蝇。豆腐干没等晒成,祖母却晒黑了。
晒干的豆腐干,呈黄色,祖母把它们放进小元宝筐里,满满的,真馋人,挂在厨房的房梁上。我人小,个矮,够不到,只能在个把月改善伙食的饭桌上吃到,而且是经过加工的,其做法是:把豆腐干放进盛水的容器里泡,泡软之后再放进笼屉里蒸。吃起来不硬,别有风味。
每当摘下小元宝筐时,我向母亲要一块揣进衣兜里,玩的时候慢慢咀嚼。一块豆腐干哪抗吃,吃得甜嘴巴舌。便在房梁下瞄着那只小元宝筐,巴望着那筐能掉下来,明知那是痴心妄想。站在凳子上,伸手去够,还差一米多手指尖才能触到筐底,白扯。把两只凳子摞在一起,看着就眼晕,不敢上去,怕一旦摔下来,蛋黄子都得摔稀碎。咋办?忽然想到用长杆子挑,我为自己的聪明暗自得意。
找来两个陈年的葵花杆绑在一起,一切就绪,就等祖母离开家便行动。但是,祖母是看家护院的好手,轻易不离开家。我正急得转磨磨,恰好老组长来喊开会,一户去一个。父亲搞建筑常年在外,母亲上班不在家,祖父帮工盖房子,家里只剩下我和祖母。祖母拢好发髻,收拾好穿戴,就要领我去开会。我说,人家让一户去一个。她嘱咐,可不能在家闯祸,我连声答应着。
祖母走了,我把绑好的葵花杆拿进厨房,一试这杆子,够房梁上的小元宝筐富富有余。想到马上就能吃到豆腐干,嘴里早就流口水了。但是,够了几次,都失败了,原来小元宝筐梁挂在房梁的木叉上,那木叉有三寸长,一挑筐梁,木叉顺势跟着动,怎么也挑不下来。实在无望,便用杆子捅,捅了几下,那筐直悠荡,又捅几下,那筐一歪斜,里面的豆腐干掉下来三块。我大喜过望,赶紧捡起来,把葵花杆扔到东大山墙下,跑到一边享受去了。这豆腐干,外硬里软,香里还带有一股怪味。有了这一次的成功,就有了第二次。
等到家里要改善伙食了,祖父站凳子上把小元宝筐够下来,发现豆腐干少了许多。祖母眼睛盯着我,盯得我直发毛。我连忙说,我可够不着,还站在地上伸直胳膊往上举。祖母上屋外侦查一番,发现了那根绑在一起的葵花杆,拿进来质问我:你说,这是干啥用的?我吓得说不出话,直劲儿摇头。祖父连忙说,是他绑的,打烟筒。祖母说,上面咋没有烟灰?祖父说还没使呢。就这样,在祖父掩护下,总算瞒过了祖母。
事后,祖父把我叫到一旁问起此事,我只好坦白了。祖父让我跟祖母认个错,我不敢,怕挨揍,祖父说没事,有爷爷在呢,我只好走到祖母面前认错。祖母说,我早就猜出来了,就等你来认错。爱吃,不能偷着拿。说着,她叫祖父把小元宝筐摘下来,放在碗架上,允许我一天吃一块。从此,豆腐干就属于我的了。
这时候,我反倒舍不得吃它,更感觉吃独食不好意思。当家里改善伙食时,我把它拿出来让全家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