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爸爸的手

小时候，与一群小伙伴在打麦场上玩，一队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飞过，我们仰头目送。大雁飞远了，我忽然发现眼前的天空中有许多的小圈圈，于是很奇怪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因为我想爸爸了。

那时候，爸爸在柞水工作，回来一次得用一整天时间。记忆中爸爸每年只回来两次，因此，爸爸对于年幼的我来讲，无异于是个陌生人。记得有一次姑婆家的叔叔逗我玩，说你看叔叔个子高吧，我骄傲地告诉他，我爸爸才高呢。他问我有多高，我说像房子一样高。他说你爸爸没有房子那么高，不信等他回来你看。果然，爸爸回来后，我发现他没房子那么高。

那时候，爸爸对我而言只是一个亲切的概念。他不回来时我会想念他，可等他真的回来了，我悄悄地躲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怯生生地不敢到他跟前去，心里却是满满的期待，希望爸爸能够问起我，注意到我。大姐那时在外公那里上学，每次爸爸回家，二姐都会兴奋地跑出跑进，喜气洋洋地欢叫着，风张起她的衣服，把她的头发吹得飞起来，她就那么笑着喊着，我爸爸回来了，我爸爸回来了，并急切地理直气壮地冲过去，把爸爸的包顷刻之间翻个底朝天。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从不去动任何东西。她那种当仁不让的劲头告诉我，她才是爸爸的女儿，而我只是家里多余的孩子，直到爸爸找我，把给我的糖果、玩具或新衣服拿给我，我才会相信，这个爸爸也是我的爸爸。

爸爸在家里的日子，是欢乐的日子、美好的日子，家里人来人往，像过年一样热闹。爸爸从来不像妈妈那么严厉，他会跟我一起玩乐。因此，儿时的我总盼望着爸爸回家。可爸爸在家里的时间太少了，总是还未来得及与他熟悉，他就又走了。

童年的感觉是那么漫长，实际上仿佛只是一眨眼间，我就长大了，离家去上学了。15岁那年我考取了一所卫生学校，非常幸运的是，爸爸也在这一年里调至该地。学校距爸爸单位只有10分钟的行走距离，于是，我可以在每个星期天回到爸爸那里。

然而，因为小时候的疏离，我始终不能跟爸爸有比较好的沟通。我从不和爸爸谈任何自己的事情，遇到困难也从不要求帮助。在爸爸眼里，我就是一个什么都不用家里操心的乖孩子。

那时候学校里每月有12元伙食，这样我也不需要爸爸的钱，虽然勉强够吃饭，但在1978年的时候，只要能吃饱不饿肚子就是很好了。我妈也从不像别的家长那样，孩子要去上学了，就会给准备新衣服、新被褥等等。我的一切都是自己准备，我拿了姐姐用过的被褥和一个小木箱，就一个人到了学校。

记得大约七岁时，爸爸妈妈带我和弟弟在西安，面对川流不息的车流，我总是恐惧过马路到对面去，爸爸牵着我的手过马路。好像打那以后，就不再有被爸爸牵手的记忆了。

几年前跟几位朋友一起吃饭，有朋友和上初中的女儿一起来，只见那小姑娘一过来就把头靠在她爸爸的肚子上，我忽然就热泪盈眶了，因为这样的瞬间我不曾有过。在西七路上班，看见开公司的女子，自己都有了孩子，还在休息时把头靠在她爸爸的肩头，父女俩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又让我心生艳羡。然而，我有很多心理上的障碍，譬如不能像姐姐那样为爸爸剃胡须。

去年冬天，一向身体健康的爸爸突然发高烧住进了医院，看他整日里昏睡，脸上戴着氧气面罩，手上打着点滴，我忽然感到了万分的恐惧。我怕爸爸就这样睡过去了，再也看不到我了。于是我第一次轻轻地握住了爸爸的手，他感觉到了我，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对我笑了一下。脑萎缩使他并不认识什么人，可他从来都知道我是他的女儿。

握住爸爸的手，于我是多么不容易呀。这个小小的动作，我用了整整四十年才做到了。迈过了心理上的这个坎，就打开了所有的心结。我此后能够给爸爸试体温、剃胡须，可以帮爸爸洗脸洗脚，做一切给爸爸能做到的事。而每次只要看见我在跟前，爸爸就很安心很开心，他说你一来我就胆大啦！

经过整整四十三天的诊疗，爸爸终于出院回家了。可这场大病彻底改变了他的一切，把我们姐弟四人的幸福变得极其脆弱，以至于残缺不全。四十九天前，爸爸平静地永远地睡着了。他一定会后悔自己丢了孩子，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坚持得更久一些。

现在，爸爸睡在了故乡高高的北岭上。在那片苍翠的核桃林中，听鸟儿为他唱歌，看身边云卷云舒，从此自由地在蓝天上漫步，也在某个温馨的夜晚，回到他孩子们的梦中。

我依然会仰望天空，当我想念爸爸的时候。我想告诉爸爸，你一定要记得我们，记得你的孩子，然后在下一个生命的轮回中，回来认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