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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手

作者: 裴祯祥2023/11/20散文随笔

在这世界的各个角落,在所有江河湖海的岸边,我们都会看见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和风度翩翩的青年,头戴各式各样的遮阳帽,坐在小凳子或大椅子上,手握精美的鱼竿悠闲地垂钓。他们是这世上幸福的人,是我们应该祝福和赞美的人。他们垂钓不是因为没有鱼吃,只是一种情趣和爱好,是为了修身养性和消磨时光。

每当看到他们,我就想起父亲也是一位钓过鱼的人。父亲钓鱼不是为了修身养性和消磨时光,他永远也不会有闲下来的时候,永远也不会奢侈到用钓鱼来消磨时光,他钓鱼是为了吃。父亲钓鱼的样子一点也不悠闲,不美观。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中午下地回来,放下肩上的背篓和手中的锄头,穿着一身破衣烂衫,没有休息也没有吃饭,向邻居借了一根鱼竿,直奔村前的小河而去的。后来我知道,那根鱼竿是父亲手里拿过的最轻巧的工具,也是最沉重的工具,因为它负载着一片深切巨大的爱。那天,他静默而焦急地蹲在河中央一块雪白的大石头上,整整守候了一个下午。我那时四岁,比父亲更焦急地蹲在岸边,注视着他手里鱼竿的动静和水面上漂子的浮沉。

世上那些喜欢垂钓的人们,都有一双细腻白嫩,用各种名牌护手霜呵护着的手,那是精致的手,柔弱的手,美丽的手,是握笔杆、敲键盘、执鱼竿的手。所有穷困而忙碌的人群中,只有父亲把他握杂草和锄把的手,在他生命中一个炎热而饥饿的午后,伸向了一根简陋的鱼竿。那只手是厚实而黧黑的,指头粗短,老茧丛生,在每一个冬季来临的时候,手心手背上就会裂开许多深深的口子,渗出殷红的血珠,像被冻裂的大地一样丑陋。

那天下午,坐在河边小树林里的我,眼看着通红的太阳从天空慢慢烧过,河上蒸腾着的朦胧雾气将父亲紧紧包裹,汗水不断地从他的额头和脸上簌簌滚落。我的心情逐渐黯淡,最后终止于绝望。很显然,父亲那天是专为我去钓鱼的,因为我那天鬼使神差地突然非常想喝一碗鱼汤,于是哭着闹着要鱼吃。我只有四岁,我还不会管家里有没有给我一碗鱼汤的条件和能力。于是我得到了母亲的承诺,等父亲下地回来就给我去钓鱼。那时候我想,父亲什么都能为我做到,他一定能给我钓到一条大鱼。但是,父亲没有钓到一条大鱼,甚至一条拇指长的小鱼,甚至一只可怜兮兮的小虾。

从那天我就开始明白,人有时候是会绝望的,人得习惯绝望。上帝般的父亲能给我想要的一切,但在他付出巨大的努力后,却不能给我一条小鱼。不能给我一条小鱼的父亲显得沮丧而可怜,他曾经拥有给予我一切的权威和能力,可是他不能给我一条小鱼。父亲失败的努力让我深深感到他的平凡和艰辛,而正因为此,我才更深地体会到了父亲的脆弱与顽强,卑微与伟大。

因为除过没有给我一条小鱼外,他给了我身体,给了我力气,给了我课本,给了我铅笔,他给了我在键盘上自如敲打出这些文字的细腻有力的双手。这一切,都有赖于他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和不再年轻的躯体。小时候,我常常想,父亲怎么会有那么一双手?看见那双手,我就想起小学课文里陈秉贵那双套不住的手。现在我明白了,是我和我的两个妹妹让父亲拥有了这样的一双手。

父亲的手是一双农民的手,是一双在冰水里泡、火焰上燎、黄土里刨、沙石里掏的手,是一双钓不上来鱼却能给一个家庭带来希望的手,是凝聚了生活中所有艰难困苦与心底里全部眷眷深情的手。现在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父亲的手,也是世上最美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