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卷忽而笑
中国人的阅读启蒙,大抵都是从"四大名著"开始的,我也不例外。
我对阅读的兴趣,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在孩子们中间流行的是小人书。我的第一本书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连环画,薄薄一本,有阴谋有打斗,精彩极了。到现在我还记得描写白骨精妖洞用的词是"阴风飕飕,煞是吓人",虽然彼时年纪尚小,要借助拼音才能认得其中的字,但是汉字造境的魅力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便爱上阅读。
由于文学本身的魅力,不可避免地,在之后的岁月里,我逐渐成为一个彻底的文学爱好者。那些起伏的情绪、隐秘的心事,在文学作品的字里行间流淌游移,升华为更开阔舒张的情感。我喜欢木心和董桥的散文,也疯狂读小说,书籍赋予我对美的丰富感知和对人生多重可能性的深刻理解,让我在最有想象力的年纪获得精神上脱略形骸的自由,甚至得以进入神圣的殿堂,管窥人类灵魂质地一二。从一本书链接至另一本书,从一个作家拓展到另一个作家,阅读地图不断向未知探索。同时,我也常常因为惊异于某本书天才的构思、独特的文字和天成的妙趣而悠然神往,心旌摇曳。前人曾说"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在一生中有那么一些时刻,我忘记周遭的一切,忘记自我,和千里之外甚至千百年前的某位创作者产生共鸣,我懂得了他缘何而笑、缘何而流泪、缘何而叹息,哪怕只是一瞬,对我来说,那就是人生的无上乐事了。
坚持阅读,于我而言意义重大。不仅仅是获取知识、提升视野的有效途径,更是我平凡又渺小的生命里,散发历久弥新光芒的存在。人生许多重要关头的抉择,都有赖于书籍的滋养和引导。只有拿起一本书,我才觉得灵魂归窍,好像雨水落入河流、尘灰埋入泥土,重新期待熟悉和惊喜的感觉。
年岁渐长,渐渐明白阅读与经历亦是相互印证的。真正的经典耐得起再三阅读。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对同样的书感受亦会不同。有些书,读不懂,是阅历不足;等到真正懂得其中含义,恐怕又会希望自己从来不曾懂得过。人生多舛,少时读书无惧所见,皆因涉世未深。"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凉萧索,"少年拊头期类我,暮年垂泪向西风"的无奈窘迫,"天被熬亮了"的焦灼艰难,"百年多病独登台"的蚀骨孤独,"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的失望落寞,唯有在十丈软红里挣扎挫磨,才体会得深刻。
人最想要的,往往与命运的安排背道而驰。也正是因此,唯有当下的生命最真实而有力。从人生滞重中淬炼出浪漫和星辰是每个人必要的修习。千帆过尽,拥抱诗歌也拥抱生之沉疴,做不了人人称羡的赢家,却可以在日常的琐碎与温暖中做一个不悼过往的歌者,不必追求声震林木、响遏行云的境界,只求能在舞雩台上吹吹风,谈笑自在,咏而归;或自由出入古典,显幽烛隐,叩响潜藏在书卷深处洒扫花径的友人的大门,在一个风里带着花草香的早上,讨一盏清茶吃。偶有无眠的时刻,何妨起身,看素白琉璃的月光如何流照着窗棂,看闪烁的星子如何跃入漂泊者的梦里。如果说阅读有目的,那一定是赋予生命以觉察最微妙的美的灵气。
罗贝托·波拉尼奥说,阅读是学习死亡,但也是学习幸福、学习勇敢。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伸出柔软的触角,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冒险。在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里,我们看到面对死亡的智慧;在阿兰·德波顿的笔下,我们感受到哲学带来的慰藉与幸福。当我们诚实地面对自己,书烛照出我们内心的软弱、肤浅和伤痕,于是我们借助阅读的力量孕育出新的自己,自己治愈自己。虽然生活从来都没有终极的解释,受制于人类自身的有限,人们无法先验地占卜命运的走向,但很多时候,却可以勇敢地选择人性的高贵。坎坷一生的小林一茶曾说,此世,如行在地狱之上凝视繁花,也许阅读所能做到的,便是即便在大千世界中做一粒芥子,亦有志于包蕴须弥,看繁花似锦、绿草如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