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窗里
终于住上高层了。
新居要装修,妻子说卧室以外得专门装出一个书房,三千册藏书可得有个地方。我说,不用浪费一间屋,把书房与卧室合并,岂不是赚了一间?于是,卧室的东墙成了整个一面书橱,上下九层,左右六隔。这些厚薄不等的书籍收藏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后五十来年,码洋从几毛到几百元、上千元不等,这是家中最炫富的资产,往事烟云、悲欢故事,都一桩桩码进这面墙里。
书墙对面,是民国初年玻璃漆画,津门王崇文《西湖风景》四扇屏,漆画之下即卧榻。榻侧是书桌。踞桌前,抬头,挂三幅字,一民国博山县劝学所所长王凤藻的小楷扇面影印件《青州十景》,吴建柱先生所送。二天津书法家华非的隶书"循规蹈矩 温故知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朱一圭先生处华非先生现场题赠。三是王颜山先生隶书,九畹女士为拙作《锡壶》出版写就的七言,颜山先生题注曰:"戊子之春,路长存学兄及其少君路宏,邀集刘君培国、九畹女士、与予夫妇去博山石马水库一带游瞩并赏桃花,憩于路氏之卜园,饮馔石马乡菜,九畹女士即席口占七言诗以赠培国君,予录之并贻培国一哂。"
住进书屋,如入一片福地。卧榻与阳台之间,悬一面布帘,质超厚,光天亮日,布帘一拉,挡得住每一缕光,可颠倒晨夕,指曦为月。夜晚熬夜,搁笔上床,照样遁入梦乡。布帘大敞,则阳光自南窗筛下,满屋生辉。此时伫立此窗,春山萌动一一入眼。凤凰山如一面青壁直立于前,一山的侧柏在冬季里是黛色,幽幽地泛蓝、泛紫,倏忽之间,由黛黑而苍绿,而碧绿,烁烁然呈着大地的活力。一大片绿意之间,有一块山间凹地,是一个落叶乔木森林,周边都已返青泛翠,只有这个地方仍是苍茫茫的铁锈一样的枯草色。几次阴云压境时日,竟有缠绵的云霭从这里向外蔓延,云舌东去,沉入山下河谷。未几日,落叶乔木森林的树梢,出现了一抹淡绿,继而嫩绿,继而草绿,自森林的顶梢处向下沉淀,不几日,一大片青绿便于满山的碧绿笼成一片,变成一张浓淡相宜的水彩画。忽然想到,这风景,不居于一定的高度,哪里能看得见呢?
窗前,是一溜花花草草,不值钱,皆逆光葳蕤。有落地生根,有苏铁,龙骨,君子兰,虎皮兰,铁树、云竹和荆棵……
铁树购自青龙山,小小一干四叶。初次伺候,不谙脾性,每周浇水,唯恐慢待,不料叶片疯长起来,把好端端一棵苏铁长成了蕨类,算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始知铁树不能如阔叶植物般浇水。
云竹乃网购而来,一握硬硬的绿草,找一只高而瘦的南泥四棱花盆栽下,搁在餐厅的花几上,月余时竟抽出一根黄而细的新芽,没命拉长,芽叶嫩、赖。妻子的一个朋友说,云竹不适合种在高盆里,得换一个宽而矮的花盆。我说搬到阳台试试,云竹喜阴,也许未必,就搬到了阳台一个角上,离着窗户最远,见得着太阳,又不至于灼晒。这下了得,呼呼呼窜出了无数枝新芽,从潜伏状态蓬勃而发,全面颠覆了原来的模样。索性,我剪去了泛黄的枯枝,一任新芽变壮芽,一大蓬云竹真的是氤氲成一片绿云。那些新冒出的芽,蹭蹭地摽着长,拖沓到地面已经有大半米的长度,不再继续铺排在地面上,而是扭头折返,自己攀着自己往回爬秧,它们身上都带着细细的倒钩刺,是攀爬能手,弄得整棵云竹错错综综,复杂而繁荣。
再说那盆荆棵。是从池上鹿疃一路边苗圃购得。荆棵就随意摆在路边柴门外,供路人观赏。从店子村返城,开车路过,一眼看见,急忙刹车、倒车,在荆棵前停下。苗圃不见人烟,走进柴门扯开嗓门大喊,喊了亥时,出来一个汉子,笑笑的,遂问荆棵价格,还了一通,一百五十元到手。荆棵不大,妙在一个老本根茎,团团的像一块太湖石,中有三眼洞漏,"石"上冒出葱绿的芽苗,清秀秀地生动。荆棵是鲁中山地到处可见的灌木,紫花,养蜂人有荆花蜜,香气浓郁,邑人常常从山上刨来荆棵作盆景,但这么酷像一块石头的根茎的荆棵少之又少,如获至宝。荆棵就成为新居南窗下的清供。有几次周末没有回家,盆里缺水,回家时叶子发蔫,像要不救,赶紧浇上水,不一会竟茂盛如初。由秋入冬,荆棵凋敝了,很快枯萎变黄,卷缩在枝杈上,我不忍动它,任其变化。难道这来自大山里的精灵,放错了地方,只给了它一年的寿限?如此,岂不是既破财又害命?心犹惴惴起来。见了一位林草专家,向其提问,家里荆棵怎么成了枯草的模样?林草专家说,荆棵与月季,通常很难在室内生存。妻子说,把荆棵请走吧!我说再等等。想,即使开春活不过来,也得留下那个"太湖石",雕、剔,刻,磨,玩出包浆,从窗台移向案头呢!谷雨前后,我回到家,径直向书房奔去,那株荆棵的败叶之间,竟然冒出一簇簇新绿,我差点叫了起来!这是多大的一个惊喜!如今,枯叶已然褪去,新绿日渐生发。
这一屋子的福分,全仗着一窗暖阳呢!
窗里的故事在发生,窗外的风景在变幻。在桌上写字累了,往左一扭头,窗户就是一幅活的画,右凤凰,左峨眉,两山夹峙,中有一河穿山而下,不禁有了诗意,蹈辙古人,不计平仄,聊记此时心志:
两脉中分川流过,
一泓灵泉舞婆娑。
窗留凤岭千里云,
门走笼水万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