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牙的牙医
要说裕后街奇观，牙医没牙算得上是头一件。
这牙医姓邓。街坊叫他邓胖子。二嫂说过，这个头跟我家老母猪有得一比。哪怕邓胖子后来瘦成了八十几斤，他仍被叫成邓胖子。邓胖子怎么会暴瘦呢？好东西他啃不动，能咽下去的又长不了膘。这话也是二嫂说的。当然，他的牙齿真跟很多事扯上了关系。
二嫂是邓胖子的房东。
圩日。二嫂卖猪崽。一外乡贩子瞧瞧二嫂，问道：“这窝猪崽怕人家瞧出有什么毛病？”二嫂嚷道：“大清早，你操起尿壶当茶喝了。”“你卖猪崽怎么还捂着脸？”猪贩子困惑。二嫂将捂在脸上的手一松道：“姑奶奶牙痛！”
“牙痛——”一个瘦子忽地把脑袋凑上来。
二嫂向这个有点面生的人问道：“你也牙痛？”
瘦子举起一只摇铃摇了摇：“祖传秘方，牙痛包治。如是无效——”
“也钻我家老母猪屁股？”
瘦子一愣：“你怎么骂人？”
“我这牙痛了七八年。去年有一个手举布幌的郎中，也是说祖传秘方，牙痛包治。他指着我家老母猪发誓，治不好，他就钻进去。”
“他该是自找其辱吧。但今日，邓某也要如此起誓。”
瘦子该是用了灵丹妙药，二嫂的牙痛真被他治好了。这时，二嫂问了个明白，瘦子就是邓八斤的儿子。邓八斤是裕后街米铺老板。那年，一场大火将邓家屋子烧了。邓八斤一口气没喘出来，便栽倒在地。邓八斤的儿子从省城赶回裕后街，给他老子办丧事。二嫂那句“有得一比”的调侃便是那时候冲出嘴巴的。她当时听说，邓八斤的儿子在省城开了一家牙医店。
“你怎么瘦成这样？”
邓胖子发笑：“不说了。”
“那年，你一口白牙齿，差点晃花了我的眼。眼前怎么全不见了？”
“这不还有一颗呢？”邓胖子把嘴巴开。果真，二嫂从他嘴里看到了仅有的一颗牙，便笑道：“留一颗生崽吧。”
二嫂很感激邓胖子，便将一间闲屋给了邓胖子。邓胖子找私塾写了一块招牌：胖子看牙。但来看牙的街坊不多。
邓胖子纳闷：“街坊都长了一口好牙？”
二嫂吁道：“这年头吃不饱，哪还有闲钱看牙？”
“房租我也不好意思跟二嫂说。”
“我晓得，哪怕往你喉咙里抠，也抠不出半个毫子。”
这年冬，裕后街驻了大兵。
邓胖子倚在门口看热闹。突然，一个驳壳枪走到邓胖子跟前，问道：“你是郎中？”
邓胖子则问：“看、看牙？”
“你是不是郎中——”驳壳枪见邓胖子点点头，便接着说：“跟我走一趟。”邓胖子随驳壳枪进了军营。他被带到长官跟前。长官打量他两眼道：“像个郎中”。长官便把一张纸递给邓胖子，“照上面的话说给我夫人听。”邓胖子接过纸一看，原来是一份肺病诊断书。他忙说：“我只看牙病。你拿的又是西医的诊断书，我也不看西医。”“没听明白？你只管说给我夫人听——”长官拉长腔调。邓胖子想再张嘴，但这次没把话说出来。
一只驳壳枪戳着邓胖子的脑门。
邓胖子哆嗦。
长官说：“我夫人只信中医。哪怕我请来省城最好的西医给她看病，她也不信。”
邓胖子哦一声。
“这事办妥了，赏你一笔大钱。”
邓胖子被带到长官夫人身旁。他眼珠溜了溜，说：“张嘴，我看看牙。”
“看、看牙……”
“邓某只会看牙。”
邓胖子被拖到屋子外。长官嚷道：“你嘴里好像还有一颗牙。老子帮你把这颗牙也拔了！”
邓胖子大叫一声，满口是血。
看到邓胖子最后一颗牙被这么拔去，街坊才蓦然明白，邓胖子原先不见了的牙齿，也该是有故事吧。街坊跟他开玩笑：“说说来听吧，赏你几只红薯。”
邓胖子摸摸肚子，扭头走了。
解放后，裕后街来了工作队。
邓胖子正在一街坊家看牙，二婶匆匆跑来嚷道：“快回快回，一个衣服上挂四只布兜的干部找你！”他赶回店里，进门便看到一个戴帽子的中年人。中年人一见邓胖子，欢喜地说：“终于见到你！”
邓胖子愣愣地：“你是——”
“瞧瞧！”中年人把帽子一脱，露出光头。邓胖子惊喜地：“没毛陈！”
对方点点头。
当日，邓胖子那口不见了的牙齿，终于有了一个说法。
原来，没毛陈是省城一教堂杂工，曾上邓胖子店里看过牙。这天黄昏，没毛陈一头窜进牙医诊所。邓胖子还没问话，就听到街上响起枪声。邓胖子看到没毛陈左臂正在流血，当即明白怎么回事，说：“快，藏到阁楼夹墙！”接着，邓胖子想关店门。但几个特务冲进屋子，问道：“看见共党分子没有？”邓胖子赶紧摇头。这时，特务发现地上有血迹。邓胖子称，它是刚才牙病患者吐在地上的。特务搜查一遍，即便没发现没毛陈，仍是拷打邓胖子。特务说：“你不说实话，嘴巴里长再多的牙齿，老子也要一颗一颗将它拔掉。除非你交出共党分子。”很快，邓胖子满嘴冒血，却仍是摇头，最后昏死过去。特务一无所获，又见瓷盘中放有两颗血渍斑斑的牙齿，便悻悻离去。到了半夜，没毛陈才把邓胖子弄醒。这时，邓胖子发现自己嘴里仅剩下一颗牙齿。
没毛陈跟邓胖子说道：“我晓得你老家就在裕后街。南下时，我特意申请来裕后街，想找到你见一面。”
“差点这一面也见不上了。”邓胖子便把最后一颗牙失去的事说了一遍。没毛陈想安慰邓胖子几句。但邓胖子说：“我不后悔。反正，他们的日子也长不了。”
“你早看出道道来了？”
“在他们跟前，说实话，不说实话，我牙齿都被活生生拔去，这种威风哪会耍得久呢？”